“老夫人,坐在北、西兩側的阿叔曾經從這位漂亮奶奶身邊路過,臉上帶了疤的阿叔走過時不小心把手裡的杯碗落到地上,他彎腰撿的時候,另一個穿著青灰衫子的阿叔就站在漂亮奶奶身邊,對前麵的人斥責。”
她努力豎起眉毛,學那青灰衣衫男人怪聲怪氣道:“連個碗還拿不住,算什麼男人。”
這一套表演下來,四周便有兩三個食客想起方才事,紛紛點頭:“是了,我記得。”
就連李思靜也點頭:“這小囡囡說得對,我也想起來了。”
沈如意既沒得意也沒驕傲,她繼續說:“大概就是那個時候,這位青灰衣裳的阿叔把漂亮奶奶的荷包給偷了。”
她說完,眾人的目光立即就落到那青灰衣裳男人身上。
他是個麵容很平凡的人,不突出,不寡淡,也不算醜陋,丟在大街上轉悠三五日,一般人也記不住麵容,平凡得如同隨處可見的野草,毫不起眼。
這會兒被沈如意點出他就是小偷,就連一開始咋咋呼呼的高個漢子都急了,他卻依舊四平八穩,麵容陳靜。
他甚至還笑了:“小囡囡,不要胡亂冤枉好人,我剛隻是過去取個水。”
沈如意抬起頭,用孩童特有的天真聲音說:“若真如此,阿叔為何出了一頭汗,也不把長袖挽起,同其他阿叔那般利落一些。”
此刻雖是早冬,天氣已然寒冷起來,冷風從汴河上呼嘯而過,帶來了冬日的繽紛冷意。
如那桌客人一般的壯漢,卻仿佛不知什麼是冷,他們整日要在街麵上四處奔走,做粗累力氣活,身上連襖子都沒穿,隻穿了長衫長褲,甚至就連鞋都是漏腳趾的草鞋。
但他們看起來卻絲毫不覺得冷。
相反,他們一個個熱得滿頭大汗,有的直接把袖子挽到肩膀上,就為了痛快一些。
隻有他,隻有那麵容平凡的青灰衣衫男人依舊放著袖子,哪怕他額頭滿是汗,哪怕他熱得臉都紅了,卻依舊沒有跟夥伴一般痛快肆意。
被沈如意這麼一點,眾人的目光立即落到他的袖子上。
然而,出乎眾人的意料,他沒慌張也沒躲,甚至沒有奔逃,依舊鎮定坐在那,道:“我手上有傷,怕碰油汙。”
他一邊說著,一邊挑了挑眉,臉上終於有了生動的表情。
他得意洋洋地當著眾人的麵挽起袖子,在他左手上,果然纏著一圈染血的紗布,那似乎是新傷,他一邊挽起衣袖,一邊還皺了一下眉。
“昨日在碼頭上工,不小心被砸傷了手,我是在東角樓街前的小碼頭做纖夫,偶爾也搬貨,這手也是在左近的熟藥惠民局瞧看,不信……”
他眉頭舒展,臉上露出一個自信的笑:“不信,你們派人去查。”
他低下頭,遙遙看著沈如意:“小囡囡,你還是同你姐姐踢毽子去吧。”
沈如意整個人都呆在那裡。
她眨眨眼睛,一時之間竟不知要如何反駁,甚至腦子裡都開始混亂。
她難道真的看錯了?或者說,她的推理是錯誤的?
沈如意不敢相信,她竟然真的猜錯了。
小姑娘嚇愣神的樣子,倒是讓左近的幾個媳婦嬸娘心疼,就有食客道:“不過是七八歲的小囡囡,你那麼凶作甚,仔細嚇壞她。”
還有道:“小姑娘能記得這麼清楚,已是不易,即便算錯了人,也無傷大雅。”
眾人七嘴八舌的安慰著,但沈如意依舊僵硬地站在那,她憋著嘴,顯得很是迷茫委屈。
因她並非一開始就關注這邊情形,也不可能知道這一桌會被偷荷包,但她一直在鋪子裡左瞧瞧又看看,又覺得這兩位老婦人很獨特,便多看了幾眼。
大抵因此,她才看到剛才那一切,也在李思靜說自己丟了荷包之後,仔細回憶想出細節。
她不相信自己會看錯,甚至不認為自己的推論有錯,但為何荷包不在那人手上?
這裡麵,究竟出了什麼差錯?
她又不自覺眨了眨眼睛,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聽邊上那位年長老夫人突然開了口。
“你手上沒有荷包,難道就意味著荷包不是你偷的?就說小囡囡錯了?”趙令妧眉頭微挑,她突然淡淡笑了,“根據小囡囡的說法,你會偷荷包,是因你同伴彎腰撿碗,吸引了旁人的視線,因此你才有機會。”
“那麼現在,你明明隻左手有傷,卻把兩隻袖子垂著,是否也是故意而為,就是為了以防萬一,在事發後把眾人的視線吸引到你自己身上,而那荷包……”
她的目光一轉,鳳目中的寒光如刀般紮在那兩個男人麵上。
她定定看向刀疤臉男人,唇角勾起一抹笑:“那荷包,現在反而在你同伴身上吧?”
刀疤臉男人沒平凡男人那麼淡定,他整個人急得一頭一臉的汗,作勢就要起身叫嚷。
而平凡男人伸出手,一把捏住了他的胳膊。
他扭頭看向趙令妧:“這位老夫人,可不能血口噴人,若我們身上都搜不出荷包呢?”
趙令妧麵色如常,神態自若,她對李思靜點點頭:“若在你們處搜不出,那這一錠十兩重的銀元寶,就是打擾諸位的賠償。”
李思靜從袖中取出一錠銀元寶,啪嗒一聲放到桌上。
銀元寶明明瑩潤內斂,並不鋒芒畢現,然在陽光與火光之下,在眾人焦灼的視線中,它卻閃著熠熠光輝,奪人眼目。
貪心,是偷盜者的病根。
不說其他普通食客都動心,那一桌四個漢子的眼睛幾乎都要黏在這小小的銀元寶上。
白花花的貨真價實的銀子,就放在那,似乎隨意便可拿取。
沈如意即便離得很遠,都能看到那個青衫男人咽了咽口水。
她正待探頭探腦再瞧清楚,便被一雙手攬住了肩膀。
沈如意回過頭,就看到趙令妧對她勾起的慈祥微笑。
她的笑容是那麼恬靜,同她那般精致豔麗的眉眼不同,偏就生出幾分祖母般的慈和與憐愛。
那種笑容,把她原本顯得年輕耀眼的眉目映襯得略長幾分年歲,卻多了些許從容和平靜。
那是久經歲月之後的寬容。
她牽著沈如意的手,把她拉到身邊,護在自己的羽翼邊,再抬頭時,目光複又銳利逼人。
在她這樣的目光瞧看之下,那青衣男人似毫不畏懼,他的目光就紮在銀元寶上,耳朵裡隻聽到賠償二字。
他目光一轉,強迫自己把目光收回,頭也不抬道:“這是老夫人親口所言,為了讓你們安心,隨意搜身即可,我可不怕。”
“嗬,”趙令妧輕聲一笑,“好,這是郎君自己所言。”
她轉頭,看向那巡警,然後便開口道:“這位軍爺,可否勞煩你去搜一搜這兩位客人的衣裳,看是否藏有贓物,老身先行謝過。”
那個巡警常年在這條巷子巡邏,同劉二娘家很是熟悉,他也想幫劉二娘家這個忙,不想讓她們白白賠錢,因此便道:“老夫人這廂有禮,搜查臟汙也是巡警之職責,當不得謝。”
他如此說著,快步來到兩人身邊,避開那青衫男人手上的左臂,在他身上仔仔細細搜查一遍,無果,他抬頭看向趙令妧:“老夫人,並無贓物。”
趙令妧平靜點頭,似乎早有意料。
沈如意卻定定看向前方,她心裡焦急,額頭又出了汗,小胸膛中的心跳噗通作響,在她身邊的趙令妧聽得一清二楚。
她低下頭,看到小姑娘緊張地攥著小拳頭,杏圓眼睛炯炯有神,似乎不看到贓物不肯罷休。
這脾氣,倒是倔強。
趙令妧搖了搖頭,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莫慌,且慢慢看,好戲還在後頭。”
沈如意聽著這溫和勸說的嗓音,不知道為什麼竟一下子放鬆下來,緊繃的肩膀也不再僅僅聳著,終於長長呼出一口氣。
那邊,搜身還在繼續。
那巡警正在搜刀疤臉男人的身,他這一次尋找的更為仔細,就連腰帶都搜了個遍,可結果依舊是沒有。
巡警的臉色也沉重起來,他回過頭,有些為難地看向趙令妧:“老夫人,這……還是沒有。”
趙令妧還未開口,那刀疤臉男人便急切道:”看到了吧?你們就是冤枉好人,瞧見我們是窮苦人家,就想肆意欺辱,達官顯貴就是了不起。”
他一邊嚷嚷著,一邊對身邊的同伴使眼色:“沒趣,真是沒趣,這飯吃得晦氣,不吃了。”
他嘀嘀咕咕的,另外三個男人得了他的眼色就要跟著一起走。
卻聽趙令妧一聲“且慢”,似乎還是不肯善罷甘休。
其他的食客們,也被他們的話語誘導,略有些不忿地看向趙令妧等人。
“沒有就是沒有啊,還攔著不讓走算什麼。”
“富戶就是了不起,被叫聲夫人就要上天去,不見多麼樂善好施,欺壓百姓就這般得心應手。”
跟著起哄的什麼人都有,這個小小的腳店裡一下又吵鬨起來。
但這一次,沈如意卻出奇平靜。
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堅信這個老夫人相信她,或者說,老夫人從她的話中得出了結論,她也相信自己的猜測。
林娘子一看場麵要失控,就想到廚房喊劉大郎,就在這時,趙令妧卻淡淡一笑:“這銀錠諸位還沒拿,不過來取一下?”
那青衫男子同刀疤臉男人對視一眼,刀疤臉男人便拍案而起:“好,夫人爽快,我來拿。”
但趙令妧卻看著依舊坐著沒動的青衫男人道:“但我想讓這位郎君取,你說呢?”
青衫男子的臉色微變。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挪了挪腿,不知在糾結什麼,竟坐在那裡一言不發。
趙令妧這一次輕笑出聲:“怎麼,你是不是在算那荷包到底值不值十兩銀子?亦或者……”
“亦或者,你兩個都不想放棄?”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見~
最近年底工作太忙了,老板又發瘋TAT這周加更失敗嗚嗚嗚,給寶子們發個紅包吧,好好過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