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顏聲音洪亮,擲地有聲,令所有人震在當場。
這世間女子,大抵都被教成溫柔婉約,即便沒有世家小姐那般知書達理,也多是沉默而守禮的。
一旦她們遇到磨難,大抵都如同沈憐雪一般忍氣吞聲,鮮少有李麗顏這般怒罵反抗的。
她對安逸致的反駁和抵抗,不僅讓圍觀之人啞口無言,心中對她升起莫名敬仰之心,也刺激了容不得旁人反駁的安逸致。
他一張蒼白陰柔的麵容瞬間漲紅,右手以握,從茶爐上拎起滾燙的茶壺,就往李麗顏身上砸去。
“閉嘴,閉嘴!”
他嘶吼著,如同被激怒的野獸,已經絲毫不顧看臉麵和後果。
眼看那茶爐就要砸到李麗顏身上,一大一小兩個女音響起。
“麗姐!”“麗嬸嬸!”
李麗顏一通話說得氣勢磅礴,卻也用儘渾身力氣,眼看茶壺就在麵前,她想要閃躲,身體卻跟不上反應。
她仿佛依舊被地獄一般的日子所束縛,似乎從來都沒有掙脫過枷鎖,似乎依舊還活在那個陰暗的家中。
就在這時,一道灰暗瘦弱的身影擋在了她身前。
沈憐雪快狠準地用身上背著的背簍往前一推,直接把那滾燙茶壺擋了回去。
啪嗒一聲,茶壺在地上爆裂開來,噴薄的茶湯撒了一地,濺濕了安逸致乾淨整潔的衣擺。
而這時,沈如意也邁著小短腿,跑到了李麗顏身邊。
“麗嬸嬸,我們都在,我們不怕他。”
“欺負人,你是壞人!”沈如意衝安逸致喊。
李麗顏剛才怒氣攻心,一門心思都是怒罵安逸致,那些話她壓在心裡多年,麵對父母的失望,麵對村人的嘲諷,她都沒同任何人說過。
這一年,她咬牙挺著,努力著,就想活出個人樣來。即便每日累得倒頭就睡,她也甘之如飴。
她做到了。
不靠男人,不靠家族,隻靠她自己,依舊能過得很好。
高興了就請上半日假,在微風和煦的下午去踏青,或者乘了遊船,伴著美酒,端詳美麗熱鬨的汴河沿岸。
沒有拖累,沒有負擔,沒有擔心受怕,沒有總會落到身上的拳頭。
太疼了,疼得她差點沒活下去。
可她憑什麼要挨打?
李麗顏曾經被父母勸說,幾乎想要就那麼忍著過下去,可每每午夜夢回,她被身上的傷痛折磨醒,她總是想問:憑什麼?
憑什麼她就活該過這樣的日子?
她終於掙脫出來之後,才發現日子可以過得這麼悠閒自得。
隻是沒想到,這個人就如同陰溝裡的老鼠,居然陰魂不散,居然還會突然出現想要攪黃她的差事。
他隻是不甘心罷了。
什麼情愛,什麼喜歡,這種沒有心的東西都不配當人,他就是個畜生。
在沈憐雪保護住了李麗顏的那一刻,她渾身的力氣重新回到身體裡。
她伸出手來,接過那個笸籮,轉身就把母女倆死死攔在身後。
她平靜看著安逸致,道:“當街鬨事傷人,犯宋律,當得關押十五日,賠償傷者損失。”
“安秀才,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安逸致氣得臉紅脖子粗。
他被這麼多人圍著,總覺得那些人眼眸裡都是嘲笑,嘲笑他考中秀才十年未有建樹,嘲諷他不能人道,是個廢人。
也嘲笑他連女人都看不住,讓人同他和離,在這裡拋頭露麵,賣弄風騷。
安逸致這一次是真的暴怒了。
“賤人!”他從懷裡突然掏出一把匕首,眼看就要衝上來傷人。
李麗顏看著他,手裡死死抱住笸籮,就要衝上去同他對峙。
就在此時,一道蔚藍身影卻撲了過來。
來者動作迅猛,卻並不利落,隻看他腳步虛浮地奔跑而來,看到那匕首閃著寒光的一瞬,直接飛起,一腳衝安逸致的腰間踹去。
噗通,噗通。
是兩個男人重重落地的聲音。
這一腳踹得特彆狠,幾乎用了十成力氣,直接把安逸致踹得起不了身,躺在地上滿臉是汗。
而來者,則是沈如意有過幾麵之緣的餘七郎。
餘七郎蹣跚著從地上爬起來,他的襆頭歪了,衣服亂了,蔚藍的鬥篷歪七扭八,已經散落在地上沾滿灰塵。
他滿臉是汗地起身,喘著氣問李麗顏:“怎麼回事,怎麼還有潑皮敢在我鋪子前鬨事?”
圍觀百姓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顆心放下來的同時,皆是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餘老板,你這細胳膊細腿的,難為你了。”
老茶客笑著逗他。
餘七郎平日裡不愛說話,不愛笑,他就整日裡侍弄茶葉,但若有誰敢在他鋪子鬨事,驚擾了茶客品茶,他定要不依不饒,不發瘋嚇唬人不成。
時間久了,茶客們都很省事,就連街上的潑皮懶漢也不上他這裡叨擾,自覺避開這個刺頭。
有道是光腳的不怕穿鞋,餘七郎就是那個光腳的,誰要驚他生意,動他茶葉,他能跟人拚命。
見他回來,圍觀的百姓也都鬆了口氣。
他們七嘴八舌講了剛才的事,然後到:“還好餘老板回來了,這賊人可是厲害,要傷李娘子呢,怪嚇人的。”
餘七郎挨個道謝,一人送了一杯茶吃,又托人去請巡捕,這才命鋪子裡躲著的小廝過來收拾殘局。
他對李麗顏騙他自己是寡婦的事不置可否,隻看著安逸致道:“一會兒得去巡檢司,鋪子裡的人都能給你當證人,沒事。”
“敢動我餘七郎的人,也不看看我是誰。”
彆看餘七郎二十來歲的年輕模樣,又是個白白瘦瘦的小白臉,說話卻很是有些魄力,白道□□似乎都要給他讓路。
李麗顏緊繃的精神,這會兒終於鬆懈下來。
她真心實意道:“多謝老板。”
餘七郎擺手,讓小廝把他剛進的貨搬進鋪子裡,又請了沈憐雪他們裡麵吃茶,然後便溜達著進了後廚,不多時取了一條麻繩出來。
這麼半天工夫,安逸致依舊躺在地上,哼哼著起不來。
他其實也不能起。
剛才沒出現的小廝和茶娘子們,這會兒團團圍在他身邊,正一人一句編排他。
“算什麼男人哦,就知道欺負女人。”
“哎呀呀,看他那臉白的,你看他發頂都禿了,指定不行。”
“哪裡不行?”
小廝賊笑:“還能是哪裡不行。”
這些人把安逸致說得幾乎要吐血,但對方人多勢眾,他腰上又受了傷,一時之間起不來身,隻能閉著眼睛躺在那裝死。
這種平和景象並未維持太久。
知道餘七郎拎著麻繩出現在眾人身邊時,小廝立即問:“老板,要怎麼搞?”
餘七郎低下頭,冷冷看向憤怒看著他的安逸致。
“凶徒會傷人,為防他傷害茶客,還是把他綁起來為上。”
小廝們一擁而上:“好嘞。”
其實一開始,小廝和茶娘子沒有上前阻攔勸架,最主要是因安逸致說了自己的身份。
他直接了當就說自己是李麗顏的前夫,現在回來求和,想要再續前緣。
這種情況下,旁人自然不願意摻和彆人家務事。
隻不過後來安逸致越來越過分,破口大罵在先,婉轉求和在後,事情越說越亂,這時候圍觀百姓也多起來,小廝們便隻得去維護秩序,生怕他們把店鋪弄亂,回來老板要“生氣”。
誰都沒想到安逸致會動手。
幾個小廝都有些不好意思,為了彌補剛才的遲鈍,他們現在狠狠把安逸致綁起來,不叫他動彈。
人綁好,巡警也到了。
這一片的巡警什長顯然同餘七郎相熟,老遠便打招呼,餘七郎上前,那張冷冰冰的蒼白麵容一下子便生動起來。
沈憐雪跟沈如意就看他跟變臉一樣,同那巡警什長說了好半天話,然後巡警什長就命手下把安逸致拎走了。
就是拎著繩子,把他帶走了。
沈憐雪跟沈如意目瞪口呆。
沈如意甚至問李麗顏:“餘老板不是不愛說話?他好厲害哦!”
她們來這裡尋李麗顏好幾次,餘七郎都不帶搭理人的,隻坐櫃台後麵研茶,要麼就在分門彆類配比茶餅,他最多就是跟老客說上幾句,也是高深莫測探討茶葉。
今日一見,實在讓人大吃一驚。
李麗顏現如今已經平複心緒,她遙遙看著餘七郎,看他熟人地同巡警攀談,便對沈如意解釋:“老板隻是不愛說廢話,但有用的話,他一句都不會少說。”
沈如意有點沒聽懂,沈憐雪卻道:“倒是個能人。”
年紀輕輕就開了這麼大的茶樓,來往客人不知凡幾,他的茶葉好,茶湯又香又濃,茶樓裡的雜戲侏儒也很有本事,甚至最近還請了唱詞先生,每到下午便坐在鋪子中講戲。
如此一來,生意便更好。
餘七郎看似木訥,卻是這條街上最會做生意的老板,也是人情世故最厲害的老板。
李麗顏看著這間熱鬨的茶坊,看著熟悉的茶娘子們,看著一罐罐古樸典雅的茶葉,看著茶爐上咕嘟冒泡的茶壺。
眼眸裡的不舍清晰可見。
餘七郎料理好了安逸致,轉身回了鋪子。
他這會兒終於正經看向沈憐雪,對母女兩個遙遙一拜:“多謝二位出手相助,餘某感激不儘。”
沈憐雪忙起身:“我同麗姐是街坊,應當的。”
沈如意咧嘴一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應該的應該的。”
餘七郎淡淡一笑,卻沒再多言。
這世間,哪裡有什麼應當不應當,明明是比李麗顏還要矮小嬌弱的女子,明明隻是個還沒人腰高的小姑娘,卻願意擋在她身邊,直麵暴戾的凶徒。
餘七郎麵容其實並不突出,他長得頗為清淡,整個人便如同他茶鋪裡賣的雀舌,清雅至極。
若不仔細去看,去品,便會錯過他身上的雅致。
但他這一笑,卻仿若春日花開,多了幾分明媚春光。
也到底是個二十幾許的年輕人,身上依舊有著蓬勃朝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