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無憂確然是搞了一波事情。
她幾乎不需要做太多,隻需透露一下來意,言辭甚至都不用太過恐嚇,她的目的就已經達到。他們顯然很樂於為她的名聲添磚加瓦。
江湖對於那些奇珍異寶,武功秘籍,總是十分熱烈的。所以引君客的故事一出,便如當年的九陰真經一樣,引起了無數人的追捧。即便他們根本就不曾見過這樣一種酒,但這樣荒謬的傳聞,他們仍舊信以為真。誰讓這傳言,似乎是從少林寺傳出的呢。
原本就隱有些焦躁的江湖,便如同一鍋沸油,滴進了一滴水,顯出了十分熱烈的狀況。
季無憂倒很平靜。雖然她一手造成如今的狀況,但她本人,卻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時日一點點過去,黃藥師卻仍然沒有半點蹤跡,那些許的期待忐忑,也變成了平靜無波。
不是每一種遺憾都能彌補,也不是每種期望都能成真,她早已知道了。人過於清醒,便會覺得痛苦。
見到也許是件好事,見不到卻未必是件壞事。沒有後來,就不必直麵塵埃落定的結果。
季無憂半倚靠在梨樹下,一手拿著酒葫蘆有一口沒一口的飲著酒,一手伸手去接那些花瓣,花瓣落入掌心,掌心傾覆,便打著卷落在了地上。滿地落白。花瓣落入發間,卻與霜發融成一色,景中人,人如景。
那種似醉非醉的感覺,似乎是最真實的。季無憂將酒壺收係好,伸手去攀折了一枝梨花,便於樹下演了一套劍法。
無名劍法。
它最初由季無憂遊曆各處所創造,然而威力卻並不能配得上它的主人。至少與青蓮劍法絕非一個水平的東西。即便係統給它加了一個“打敗王重陽歐陽鋒”的殊榮,卻也並不能讓人高看它幾分。單看它至今無名就知道了。
那演出的劍法,從最初的千般變化,讓人難以招架,到後來劍法的痕跡便越輕,更顯玄妙起來。那一劍揮出的風情,猶如百花在風中盛開,又被雨打風吹去,零落成泥,化為一抹綠意。似信馬由韁,也若閒庭信步。
劍意。
當一套劍法有了其獨特的劍意,那麼它已脫胎尋常的劍法了。因著隻是演示,並未傾注氣力,故而手上的花枝上隻是因著動作,自然掉落了幾許花瓣。花枝上的枝葉,卻顯得越發的綠意蔥鬱了。
不知從何處起了一陣簫聲,那聲音起時平靜無波,再聽猶如江上起潮,從遠及近,如濤聲嗚咽,層層疊疊,又見海鷗翻飛,情態各異,千變萬化具含於其中。粗聽是潮起潮落,眾生各態,細覺便發現,那曲調既蕭條,又哀婉,仿佛激起人心中的愁腸百結,足以讓人想起世間一切讓人悲傷憤怒的事,令人氣血上湧,內力難調。
季無憂微側了耳靜聽了一會兒,唇邊便慢慢有了些笑意,梨花團錦,如雪簇擁,白色中也夾雜著少許葉片的綠意,她伸手摘下葉片,放於唇畔,便有悠遠的聲音傳出。
這當然也並非內力的比拚。
葉笛聲與簫聲相合,當那簫聲如海麵平靜無波,又暗藏殺機時,笛聲便狂肆瀟灑,鋒銳無匹;當簫聲如滾滾洪流,要將人葬身於這海波之中時,笛聲便又溫和包容,若可納百川。那細藏的哀絕,似乎也被光風霽月的瀟灑衝淡。
當簫聲停後,季無憂便也收回了手。她知道那人是誰,就像那人也知道她是誰一樣。彼此之間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然而簫聲停後,對方並沒有出來的意思,仿佛奏了這一曲,便當見了一麵。
季無憂垂眸看著手中那一枝梨花,安靜且沉默。
她知道他還活著,也知道他來過,對方並不曾忘記她這個朋友,這好像就已夠了。君子之交淡如水,重逢未必要見麵。這仿佛是合乎情理的。
然而並不夠。這世上的事,也不是合乎情理的就要去做。
“怎麼?許久不見,你這是來了興致想與我躲貓貓麼?”季無憂饒有興致道,又帶了兩分玩笑,然而笑意卻是溫和的,抬眸間,是一派清風明月的朗然,那樣的瀟灑疏狂,便也一如初見。
“你倒是一點沒變。”突聽得有人哼笑了一聲道,乍一聽還有點陰陽怪氣。那並不是一個愛寒暄的人,有時候便顯得過分的冷僻與孤傲,他說出的話,就也不顯得那麼好聽。往年如此,如今再見,當然也是如此。
季無憂看向來人,唇角便已彎起:“我廢了千般心思過來,我以為你會顯得歡迎一點?”
“那也算千般心思?......”黃藥師嗤笑:“還想怎麼歡迎,給你擺桌酒,宴請天下豪傑你看怎麼樣?”
“那倒是不必。不過藥師既然如此熱情相迎,相比於這個,釀個十瓶酒送我這要求不過分吧?”
這當然是玩笑,也幾乎預料到會得到什麼樣的回答。故而說了這麼一句,季無憂便端正了表情,有種清矜端麗之感,能讓人察覺到十足的鄭重與情誼深長:“多年不見,甚是想念。”那唇瓣又似含了一抹歎息,這樣清冷的人,仿佛也顯出十分的多情。
黃藥師臉上原有的幾分嘲諷,便在這話語中隱了下去,然而待他出口時,卻仍是冷嘲熱諷,隻是態度到底緩了下去:“多年不見,你倒是更兒女情長了起來。”
季無憂便隻是笑,笑到黃藥師心中著惱,她便伸手把手中的梨花遞給他:“我很高興再看見你。”那樣的一句話,仿佛眼中都含著亮光,熠熠生輝。
她有什麼不清楚的。
黃藥師並不想見她。但他最後卻還是現身了。這本就是很深厚的情誼。
他們分彆了太多年了。就是再深刻的感情,也夠人徹底遺忘了。這樣的時間跨度足夠久遠。久到黃藥師從當年麵目清雋,風姿卓越的青年,變做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當年孤傲的青年,自然也成了現在脾氣古怪頑固的老頭。他已老了,然而季無憂卻仍然年輕,對照起來,便愈顯殘酷。
這種對比,足以讓任何人心生不平甚至是不願麵對。黃藥師不是聖人,他當然也會在意。
季無憂知道,所以她並不在意黃藥師的態度。甚至黃藥師那樣坦蕩直白的反應,相反更令人心安。他最終到底是出來了,那麼發泄一下情緒,便不算得什麼了。
黃藥師怔神間接過了那枝梨花,而後又回過神,嗤笑了起來:“你把我當作什麼?”他把那枝梨花擲落在了地上,態度卻沒有再冷嘲熱諷陰陽怪氣了。
季無憂目光落在那枝梨花上,又很快移開了目光。梨通“離”,所以她本就是一相逢便在告彆,黃藥師興許是領會了這意思,也或者是不喜被贈花,故而將花擲在了地上。然而有些東西是不可更改的。無論接不接,都不會影響最後的結局。
“至交好友。”季無憂道,這回倒沒有再表現出過分濃烈明顯的情緒了,平淡卻又仿佛擲地有聲。若不是朋友,她也不需做那麼多多餘的事情。
黃藥師頓了一下,那一絲的異樣幾乎讓人難以察覺。
那滿地的花瓣,猶如鋪了一地的雪。半晌,黃藥師才道:“這麼多年,我以為你早就死在哪個角落了。”這話說得雖不好聽,其中情緒卻複雜難辨。
她也不想的。季無憂苦笑。她知道黃藥師在暗示什麼,她是把他們當作至交好友,也放在了心底重要的位置,然而她並不能在這期間,回來見他們哪怕一麵。他說得確然不錯,她這情況,確跟死了沒什麼區彆,而那些,皆不是可訴諸於口的東西。
黃藥師已不再停留,往前走了,季無憂便也跟了上去。
細碎的花瓣飄落在他們身後,隱約聽見兩人的對答,已經褪去了最初的疏離,顯出對彼此的熟稔來:“方才那一曲不錯,與我碧海潮生曲聽來並不相同。”
“自然不同。”季無憂道:“此曲名為思無邪,取蔡文姬曲譜所製成,對友對敵皆有奇效......”
如此話題便打開了來,兩人就音攻,音律開始做了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