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嚇得話都不利索,梅芸芳抹了一把淚,哭道:“陳支書,你可來了,你得幫我做主啊。陳陽這小子去公社告我們兩口子賣女兒,拋棄女兒。陳支書,你評評理,我們兩口子是這樣的人嗎?我嫁過來的時候,福香才五歲,才剛到我的腰,我辛辛苦苦這麼多年,把她拉扯成了個大姑娘,我要拋棄她,早拋棄了,又何必等到現在,你說是不是?這麼多年,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陳陽不領我這份情就算了,還冤枉我,我太難了……”
陳支書可不想他們隊裡背上賣女兒的名聲。
他看向陳大根:“是她說的這樣嗎?”
陳大根有點為難。他知道陳支書想聽什麼,他們村的支書還不到五十,一直雄心勃勃的,想進公社,又是個好麵子,哪願意在閆部長他們麵前丟臉啊。
所以肯定是想將這件事按下去,定為誤會,一家子鬨矛盾,大事化小。
可看陳陽的樣子,怕也是不會輕易讓這件事不了了之。他是看著陳陽長大的,他知道陳陽這孩子有多不容易,小小年紀在陳家乾得比牛還多,吃得比雞都少。
梅芸芳說她沒苛待兩個孩子,純屬放屁,她那一雙兒女十幾歲了,還在學堂裡念書,陳陽像陳小鵬現在這麼大的時候早下地拿工分了。親生和非親生的,對比不要太明顯。
陳大根心裡其實都懷疑,陳福香的失蹤跟他們兩口子有關,隻是沒有證據而已。
不想得罪村支書,但也不想昧了良心,陳大根說:“陳福香在兩天前失蹤了,他們兩口子說是出去玩就沒再回來。我發動了隊裡的青壯年把附近幾個小隊,山上都找遍了,沒找到那孩子。在她失蹤前幾天,梅芸芳確實收了隔壁村李瘸子五塊錢說要把女兒嫁給他。後來李瘸子反悔不乾,又把錢給要回去了。”
陳支書點點頭,和稀泥:“陳陽,村裡這麼多雙眼睛,你父母真把你妹妹拋棄了,大夥兒不可能沒看見。這肯定是個誤會,你妹妹應該是走丟了,你放心,大隊一定不會放棄幫你找妹妹的,待會兒我就通知全大隊,把大隊的人都發動起來,幫你找妹妹,一定幫你找回妹妹。”
他都想好一篇“全村老少奮戰三天三夜,齊心協力找傻女”的文章了,隔壁公社去年不就是靠“活雷鋒英勇少年冬天跳河救三孩”得了縣裡麵的表揚,揚眉吐氣的嗎?
“這麼說,支書是相信他們的鬼話,我妹妹是自己走丟的?”陳陽沉聲問道。
陳支書有點不高興,這年輕人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怎麼,還懷疑他的話了?
“不是走丟的,那是怎麼丟的?你爹一直在村子裡,能把你妹丟到哪兒去?年輕人,有質疑精神是好事,但對自己的親人也要多一份信任,你說是不是?”陳支書打起了官腔。
梅芸芳見他相信自己,忙哭天抹淚:“陽陽啊,你不相信我這個當後媽的,還不相信陳支書嗎?陳支書那可是個實在人,肯定是有一說一。”
陳支書點頭,不錯,這個婆娘比這小子懂事。
“咳咳咳,陳陽啊,沒有證據的事你就彆……”
陳支書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遠遠的一道聲音給打斷了。
“陳陽,陳陽,我把你妹子送回來了。”陳建永拉著陳福香,老遠就扯著嗓子大喊。
陳陽立即跑了出去,抓住陳福香的肩,激動得渾身直顫抖:“福香,你跑哪兒去了,讓哥哥擔心死了!”
陳福香仰起小臉,按照陳建永今早教她的說辭,委屈巴巴地說:“爸前兩天早上帶我去東風公社,買了兩個橘子給我,說要去茅房,讓我等他。我等了好久,都沒等到他,哥哥,爸呢,他去哪兒了?”
跟出來的陳老三聽到這句話,差點昏倒。這小妮子不但回來了,而且回來第一句話就是把他給賣了。
梅芸芳更是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這死丫頭,運氣還真是好,都把她送到幾十裡外去了,她竟然還能跑回來,怎麼辦?她前一刻才信誓旦旦地拍著胸口跟公社乾部、大隊乾部麵前說,這個傻子是自己走丟的,跟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現在就被拆穿了,大家怎麼想他們?
怎麼想?陳支書臉上火辣辣的,真是恨死梅芸芳兩口子了,看他們一個懦弱老實,一個哭得可憐,他還真信了,結果這兩口子簡直把他當傻瓜耍,害他在公社乾部麵前丟了這麼大個臉。
隻有陳大根若有所思地看了陳陽兄妹兩眼。雖然他們都表現得很激動,像那麼回事,可還是沒瞞過精明又了解他們的陳大根。他要是沒猜錯,陳陽恐怕早就知道陳福香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什麼時候會回來。
難怪他一口咬定是陳大根把福香丟了,而且也拒絕了大家再上山找的提議。陳大根當時心裡就覺得有點奇怪,人丟了,最重要的不是先找到人嗎?事有輕重緩急,追究責任什麼時候不能追,時間拖得越久,人找回來的希望就越小,陳陽不像是那麼拎不清的。
原來,人家的目標根本就是陳老三兩口子。
梅芸芳一向會說話,死的都能被她說成活的,先讓她唱作俱佳地騙一波信任,等大家都信了她的鬼話,再讓陳福香站出來說出“實話”,揭穿這兩口子的謊言。
這下被欺騙被愚弄的乾部,還有村民們,哪個不恨梅芸芳和陳老三?
這可比他直接帶著陳福香回來控訴陳老三效果要好得多。畢竟人都找回來了,乾部們鐵定是直接和稀泥,他要不依不撓,不少人可能還會覺得他太小題大做了。
但現在就不一樣了,他們所有的人都成了“受害者”,成了被耍得團團轉的對象,不為陳福香,就是為了他們自個兒,都得對陳老三兩口子恨得牙癢癢的。沒看那個一直很和氣,一直在和稀泥的婦女主任都拉長了臉。
這小子小小年紀,就有此等心計,又能吃苦,膽子還大,將來肯定有一番造化。陳老三什麼都聽後老婆,偏疼後來的孩子,不管這兄妹倆,將來有他後悔的。
眾人都一臉憤怒,隻有閆部長臉色如常,他上前幾步,半蹲著,跟陳福香平視,摸了摸她的頭,語氣溫和地說:“閨女,把你爸是怎麼將你帶去東風公社的事再跟伯伯說一遍好不好?伯伯還沒去過東風公社,很好奇,你跟我說說。”
見狀,陳支書的臉都變青了,雖然氣憤陳老三兩口子騙了自己,但他還是不想在自己的地盤上鬨出什麼大動靜,尤其是丟人的這種。但現在閆部長親自下了場,那這件事彆想輕易善了了。
陳福香還不懂,閆部長親自問她所代表的意義。她隻覺得這個伯伯好和藹,而且好像挺威風的,他一說話,大家都安靜下來了。
眨了眨眼,陳福香說:“那天,我爸說要帶我去趕集,天還很黑就把我叫了起來,走了好久,天亮才走到東風公社……福香很乖,一直在那兒乖乖地等著。可是爸他一直沒來,他們說我爸不要我了,是這樣的嗎,伯伯?”
閆部長摸了摸她的頭:“福香這麼乖,怎麼會不要你呢?你又是怎麼找到他的?”
閆部長指了指陳建永。
陳福香接著說:“路叔要去祁家溝看他們家的兩個哥哥,我說我哥哥也在那兒,我要找哥哥,他就把我帶去祁家溝了。”
陳大根在一旁補充:“陳陽,還有陳建永都在祁家溝修水庫。”
陳建永也作證:“是東風公社一個姓路的好心大叔騎著自行車把福香送過來的。他的兩個兒子還在祁家溝乾活,當時咱們公社很多人也看見了。”
他說的都是實話,隻不過沒有刻意提起這是昨天發生的事,當時陳陽也在。至於以後被發現,那公社的乾部早回去了,村裡人誰會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聽了幾人的話,大家都以為是陳陽前腳剛回來,後腳那東風公社的大叔就好心把陳福香送過去了。陳陽不在,作為一個村的,陳建永趕緊請假幫忙把陳福香送回來,然後正好趕上這個關鍵的時刻,及時地戳穿了梅芸芳的謊言。
不少人感歎,陳建永回來得還正是時候,不然他們還要受陳老三兩口子蒙蔽,被當木倉使。
如今事情的前因後果已經很清楚了,陳老三早有預謀想丟掉這個傻女兒,甩掉這個包袱。見嫁給李瘸子這條路行不通,遂想出了把她丟到遠遠的這個法子。
這時候鄉下都是泥土小路,彎彎繞繞的,沒有路標,彆說陳福香一個不識字的,方向感不好的大人第一次去東風公社不問路都不一定找的回來。
陳福香是個傻的,被丟到二十多裡外的陌生地方,一個認識的都沒有,肯定回不來。而且他們榆樹村離東風公社遠,本村的人幾乎不會去東風公社,以後也不會發現她在那兒。
要不是陳福香遇上了好心人,她還真回不來了。
真夠狠心的,這大冬天的把孩子丟在那裡,萬一沒人撿回去,她不得活活凍死、餓死在那兒。
“你們兩口子還有什麼說的?”閆部長問。
陳老三不敢看兒子女兒,頭垂得極低,都快到膝蓋了,乾巴巴地說:“我們,我們也是沒辦法,家裡實在是太窮了,但凡有點辦法,誰舍得丟掉自己的親骨肉。”
陳陽看著一點悔改之意都沒有,還在狡辯的父親,失望到了極點:“沒辦法?陳燕紅和陳小鵬上學都有錢,陳小鵬三天兩頭還有雞蛋吃,福香喝口玉米糊糊都養不起?再說,她靠你們養了嗎?我媽死後的前四年,我們跟著奶奶過活,奶奶死後,我們才又跟你們開夥。那年我11歲就下地乾活,拿工分。”
“13歲,我就拿十個工分,15歲我開始在外麵修水庫挖溝渠,一年到頭沒歇過一天。這個冬天,我去修水庫就掙了三四百工分,你們兩口子,下地一個才拿八個工分,一個拿六個工分,冬天貓在家,沒收入。你們倆加起來,一年掙的工分都沒我多,這點在大隊的賬目上都是可以查的,你們好意思說你們在養福香,你們有資格嫌棄福香嗎?”
他一筆一筆地賬跟陳老三和梅芸芳算,越算就越失望,越心寒:“我知道我妹子有點傻,招人嫌,所以拚命地乾活,再苦再累我都沒喊過一聲,15歲那年去修水庫,我被石頭砸傷了腳,隻休息了三天,就繼續乾活,就是為了多掙工分。我希望你們看在我掙得多的份上,善待我妹妹,可你們就是這麼對我妹妹的?趁著我不在,先是賣我妹子,沒賣成,又把她給丟了。陳老三、梅芸芳,你們的心咋就這麼狠呢!”
大家聽到陳陽哽咽的聲音,再看他那雙比四五十歲老漢還粗糙的手,也紛紛為他鳴不平。
“是啊,咱們這十裡八鄉,就沒看到過比陳陽更苦,更勤快的孩子,他才18歲啊。我們家大山20歲了,我也沒舍得讓他去修水庫。”
“哪裡是18,15歲就去修水庫了,造孽哦。”
“梅芸芳、陳老三也太不是東西了。陳陽一個人掙了家裡一大半的工分,他們四口人吃飯,還有兩個要上學,人家兄妹倆就吃點飯,都容不下,真不是人!”
……
周遭譴責的聲音,鄙夷的視線,讓梅芸芳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衣服在遊街。
她還沒受過這樣的羞辱,心裡對陳陽恨到了極點,這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早知道嫁進門就讓陳老三把他給扔進深山裡。
她不甘心就這樣認了罪,背上個惡毒繼母的名聲,臭大街,更怕公社處罰她。
抹了一把淚,梅芸芳哭得那個傷心:“陽陽啊,我們這麼做都是為了你。你都18歲了,村子裡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夥子都開始說親了,有的甚至都要當爹了,就你還沒說親。我們是怕好人家的姑娘嫌棄你有個傻妹妹要養,不肯嫁給你,所以才想把福香給扔了的,我們做這些都是為了你啊。”
“是啊,陽陽,我跟三娘這樣做都是為了給你娶媳婦。你要娶不上媳婦,打了光棍,我以後怎麼去地下見你媽,怎麼跟祖宗交代啊?”
真好笑,還都是為了他。陳陽冷笑:“娶媳婦總要花錢吧,既然你們說要給我娶媳婦,那想必是準備好彩禮了,我倒想問問,你們給我攢了多少彩禮錢?”
鬼的彩禮錢,梅芸芳一分錢都不想掏。可話已經放出去了,總要做個麵子,才能圓回去剛才的話,也能證明她是個好繼母。反正陳陽又沒對象,也就嘴上說說,不會真掏錢。
所以梅芸芳很大方地說:“五十塊,我跟你爸這些年辛辛苦苦省吃儉用這些年攢了五十塊,就是準備以後給你娶媳婦兒用的。”
這筆錢在農村不少了,夠買兩身新衣服、鞋子、茶缸,還能餘下給女方的彩禮錢。
陳陽聽了也很滿意:“不錯。”
梅芸芳聽到這兩個字心頭一喜,莫非陳陽被他們說動了,她準備再說兩句,吹得天花亂墜,哄好陳陽。他們這事嗎?陳陽是關鍵,隻要陳陽不計較了,陳福香是個傻的,公社頂多也就批評他們兩句就完了。
誰料,陳陽卻轉身,對著公社的領導說:“今天麻煩領導們走這一趟,一事不煩二主,我今天就請公社的領導,還有陳支書,大根叔以及村子裡的叔叔伯伯嬸嬸們做個見證。大家都看見了,我們兄妹在陳家過的是什麼日子,比那老財主家的長工都不如,陳老三和梅芸芳容不下我們兄妹,我們也不巴著他們了,我們兄妹倆跟他們分家,以後各過各的。家裡的糧食對半分,也可以根據今年的工分分,大根叔那裡應該有記錄,家具我們就不要了,養的雞和自留地我們也平分,他們給我存的那筆彩禮,也有我這些年掙的一份,我拿一半就行。”
還想要錢,難怪剛才問她彩禮呢!這個黑心肝的,梅芸芳差點氣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