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向上不想上學,他最喜歡的老師被打成了臭老九,新老師上課就是讓他們背語錄,有時候還讓他們去批.鬥。班上有孩子不聽話,上課打鬨玩耍,老師也不管。他們家窮,上學的錢都是奶奶攢雞蛋賣了一分一分湊的,他舍不得這麼浪費,索性就不去了。
“那你想去嗎?”
陳福香搖頭:“可是哥哥想讓我去,而且我答應了哥哥,等我學會了,回家教哥哥。”
陳向上現在對學校沒什麼好印象,給她出主意:“我覺得你現在就可以教陽哥了。而且你可以先去教室外麵聽聽課,看看有沒有喜歡的老師,喜歡就多聽一會兒,不喜歡就回家。”
“這樣也可以嗎?”陳福香很好奇。
陳向上點頭:“當然可以,正好這學期還有十幾天才放假,哪天你想去,我陪你去學校,你在教室外麵聽一會兒,看喜不喜歡。”
“好啊,那下午就去,可以嗎?”陳福香眼神亮晶晶地說,她還沒去過學堂呢,隻聽上香的人提起過。
陳向上下午也沒什麼事,便答應了:“行,你吃過午飯來找我。”
“嗯。”陳福香點點頭,抱著書本出了陳向上家。
四奶奶在院子外麵的自留地裡拔蘿卜苗,看到陳福香過來,她從站直捶了捶腰,笑眯眯地朝她招手:“福香,拿點蘿卜苗回去吃,我跟向上吃不完。”
剛長出三五寸長的蘿卜苗洗乾淨在沸水裡過兩分鐘,拿出來擰乾水,切碎,拍上蒜和薑末,再放點辣椒鹽之類的調味品,開胃又下飯,。
四奶奶特意多撒了一些種子,就是為了吃蘿卜苗。每個坑她隻留了一兩棵最大的秧苗,其餘的都拔了。
“謝謝四奶奶。”陳福香走過去彎腰跟她一起拔。
蘿卜隻種了半分地,很快就拔光了。四奶奶分了一捧蘿卜苗給陳福香,又對她說:“我打算明天種土豆,你要不要來跟我一起學種土豆?你們家分的那塊自留地還是空著的,等你學會了,就可以回去自己種一點了。”
四奶奶也是想著他們分了家,以後陳陽要忙著上工,家裡的活要是陳福香能幫著搭把手,他會輕鬆很多,這樣兄妹倆也能過得很好。
陳福香立馬點頭:“要,四奶奶你明天等我。”
土豆比玉米糊糊好吃多了,也不像玉米糊糊那樣吃多了刺嗓子。
四奶奶被她的急切逗笑了:“好,明天我一定等你。快回去吧,不然待會兒你哥又要到處找你了。”
“嗯。”陳福香點點頭,抱著書和蘿卜苗跑回了保管室。
陳陽已經把飯煮上了,煮的是紅薯粥,他還把烤兔子也拿到火邊掛著,算是熱一熱,待會兒飯好了,把兔子切一切就當菜了。
一頓兩頓這樣吃還行,頓頓這麼吃可受不了,還是得想辦法弄個鐵鍋回來,陳陽打算今天半夜就進城,先把銀元寶給處理了。
看到妹妹手上那捧綠油油的蘿卜苗,他問:“你從哪兒來的?”
陳福香笑著說:“四奶奶給我的。她明天種土豆,讓我跟她一起學。”
“好,哥哥等你學會了回來教我。”為了激發她的學習熱情,陳陽順口鼓勵了她一句,“洗手歇一歇,待會兒就吃飯了。下午我要和大根叔一起把咱們的宅基地確定下來,福香有沒有中意的地方?”
陳福香搖頭:“我聽哥哥的。”
“行。”陳陽沒再多說。
吃過飯,收拾好後,兄妹倆又相繼出了門。
陳福香跑到四奶奶家叫陳向上。
陳向上又叫了兩個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一起出發。學校在公社,有小學和初中,兩個學校挨著,就是一排平房。平房前還有一片比較開闊的平地,這是操場,學生們課外活動的地方。
不過奇怪的是,今天校園裡竟然靜悄悄的。
陳陽說讓陳福香從三年級開始念,陳向上就帶她去了三年級的教室,但教室裡沒有人,大家的書都還在。
“怪了,教室裡沒人,操場也沒人,人都去哪兒了?”他瞄了一眼隔壁四年級,也沒人。
陳向上說:“咱們去供銷社看看吧,回頭再過來,說不定他們就回來了。”
“好啊。”另外兩個男孩一聽去供銷社就很激動。
陳福香被他們勾起了好奇心,跟著點了點頭。
四個人出了學校,還沒走到供銷社就看到一群學生過來,他們押著幾個男人,男人們的脖子上掛著一塊糊了白紙的木板,分彆寫著“臭老九朱文安”、“臭老九劉學生”、“走資派陳啟山”、“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劉恩榮”……
“他們這是乾什麼?”陳福香不解地問。
陳向上看著最東邊那個頭發都白了,神情麻木的老人,死死咬住下唇,沒做聲。
同來的另一個小夥伴對陳福香說:“這是批.鬥,他們都是反革.命分子,投機分子,臭老九,資本家……”
“放屁!”陳向上一巴掌打在小夥伴的腦袋上。
那孩子有點委屈,縮了縮脖子:“大家都這麼說,又不是我說的,你衝我發火乾嘛。”
陳福香還是沒搞懂,扭頭問:“他們乾了什麼壞事,是殺人放火還是搶劫偷東西啊?”
“沒有,沒有,通通都沒有。”陳向上不耐煩地吼了一聲,拉著陳福香,“走了,今天學校裡不會上課了,改天再來。”
幾人看他心情不好,沒提去供銷社的事,轉個方向,準備回家。
路過學校的時候,陳福香扭頭又望了一眼,那幾個男人被拉到了主席台上,下麵的學生們群情激奮地,一個個指著他們數落,更有甚者還拿石子、爛菜葉子丟他們。
陳向上回頭也看到了這一幕,他吸了吸鼻子,拽著陳福香:“走了,有什麼好看的!”
“哦。”陳福香跟著走出幾十米遠,忍不住小聲問道,“既然他們沒偷沒搶也沒殺人放火,那為什麼要把他們抓起來啊?”
陳向上沮喪地垂著肩,過了好久才悶悶地說:“我也想知道為什麼!”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氣氛太沉悶,走到榆樹村,那兩個小夥伴就去找彆的孩子玩了,隻剩下陳福香和陳向上一起回家。
陳向上從打擊中回過神來,說:“那個頭白頭發的是劉老師。他人可好了,班上家離得遠的同學中午不回家,帶飯到學校吃,冬天他都幫著熱。劉家興沒錢交學費,還是劉老師幫他出的。我們有什麼不懂的,放學了,劉老師還留在教室給我們講題。”
“他這麼好,那為什麼要被學生們抓起來?”陳福香還是搞不懂。這是一個好人啊,不是好人有好報的嗎?哎,人類的世界真複雜。
陳向上咬牙切齒地說:“劉老師以前教過一個學生,那學生非常壞,偷親女孩子,被劉老師打了棍子,他一直記恨劉老師,就是他告劉老師的。”
“真壞。”陳福香同仇敵愾地說。
陳向上沮喪地低著頭:“壞又怎麼樣?多少人在背後罵他,他還不是在公社耀武揚威,聽說連公社乾部們都怕他。”
“惡有惡報,他遲早會遭到報應的。”陳福香拍著他陳向上的肩膀安慰他。
陳向上斜眼睨她:“你信這個?算了,總之你以後見了這些戴紅袖章的都繞道走了。”
想到陳福香傻乎乎的,他又不放心地叮囑:“咱們每家每戶隻能養三隻雞,以後你家也最多養三隻,再多就是割資.本主義的尾巴,要是被舉報也會被抓。還有家裡的雞蛋隻能拿到供銷社或者是公社允許的集鎮上去賣,糧食送到糧站,不能……”
陳福香被他這些話嚇到了,連自己種的都不能隨便賣,那她挖的銀錠子呢?
回到家,她臉色都還有些發白。
陳陽見她精神不大對,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陳福香緊緊抓住陳陽的手,“哥哥,咱們賣銀子被人發現是不是也會被抓起來啊?”
陳陽眼神閃了閃,避開了這個問題,笑道:“你怎麼想起問這個?”
陳福香把今天在公社看到的事情說了一遍:“好嚇人,他們拿石頭砸人。”
“福香不怕,沒事的,都過去了啊。”陳陽拍了拍她的肩,安撫她,怕她多想,又趕緊轉移話題,“福香不是說要教哥哥嗎?準備好了嗎?”
陳福香的心思果然轉移了,她跑到床邊拿起一本課本過來:“這是陳向上三年級的課本,他說借給我,哥哥,你認識上麵的字嗎?”
“不認識。”陳陽搖頭。
陳福香學著陳向上的樣子,翻開書本說:“那我教哥哥,你跟著我讀三遍,然後你再自己讀,好不好?”
陳陽沒意見。
於是兄妹二人開始一個學,一個教。
但陳陽的記性明顯沒陳福香好。教了三遍,他自己讀,還是有不少字不認識。
陳福香隻好又教。
雖然妹妹沒說什麼,可那小表情明顯在說“我哥讀書咋這麼笨呢”。
陳陽沒什麼讀書的天賦,當時隻上了兩年,又丟下課本十來年了,家裡又這麼多事要操心,哪裡靜得下心來讀書。沒過多久,他就坐不住了,找了個借口說:“福香,你看,光是讀不會寫也不行,對不對?”
陳福香點頭:“對。”
“那你自己練會字,等晚上睡覺的時候你再教哥哥念書好不好?”說著,他把本子和鉛筆拿了出來,手把手地教陳福香寫了一個最簡單的“一”字,“就這樣,很簡單的,你試試。”
陳福香試著用了一下鉛筆,還挺方便的,比毛筆簡單多了。
她試著寫了一個“天”字。
陳陽驚訝地看著紙上那個字,他雖然沒讀多少書,但字寫得好不好看還是分辨得出來的。
“福香你寫的字真好看,比我上學那會兒的老師都寫得好。”
被哥哥誇獎,陳福香很高興,笑得眉眼彎彎,仰起小臉說:“哥哥寫的字肯定也很好看,哥哥也寫一個。”
“這個,天快黑了,哥哥該去做飯了……”陳陽想推辭,但陳福香已經興奮地把筆塞到了他手裡,滿眼星星地望著他,一副特彆期待的樣子。
作為一個妹控,他實在沒辦法拒絕妹妹如此微小的要求。
陳陽硬著頭皮拿著鉛筆在紙上寫下一個“天”字。
剛寫完,他就皺眉,他這個天字寫得歪歪斜斜,張牙舞爪的,趴在旁邊福香寫的那個“天”字旁邊就跟李瘸子和他站在一塊兒對比一樣,簡直是慘不忍睹。
明明他是照著福香的字寫的啊,怎麼差彆這麼大。
陳福香顯然也沒想到陳陽寫的字這麼醜,她嘟囔道:“哥哥才該練字呢。”
被妹妹戳穿了自己半文盲的事實,陳陽囧得臉通紅,又找借口:“那個,我以後練,你肚子餓了吧,我去做飯。”
陳福香不答應:“哥哥你練字,我去做飯。”
“不行,你沒做過,你不會。”陳陽不答應,一是不想練字,二也是真不放心妹妹。
陳福香不服氣:“我看你做過好幾次了。再說我以前也洗過菜,淘過米,燒過火呀。再說建永哥哥,大根叔和四奶奶也叫我要在家幫著你做飯的,這個很簡單,我肯定會。”
陳陽找不到借口反駁。他們就一個陶罐,把米淘乾淨放進去,再加點水煮就是,沒什麼難度,小孩子看一遍也能學會。
沒轍,他隻能苦逼地坐在木板前,拿起筆照著書上的字,一筆一劃地練。
哎,萬萬想不到,當初給他妹買的筆和紙最後全被他自己給用上了,他真是給自己挖了好大一個坑。
陳陽練到天黑,寫了一個多小時,寫得手腕都酸了,陳福香這才放他吃飯,但對他的字還不大滿意:“哥哥,你以後要繼續練。還有向上說,以前他們每天去學校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讀書,明天早上你也在院子裡讀書,我煮粥,我今晚已經學會了。”
陳陽……
吃過晚飯,陳陽又苦逼地跟著陳福香念了一會兒三年級的第一課,直到嘴巴都乾了陳福香才終於放過了他,滅燈睡覺。
半夜,陳福香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她站在學校的操場邊,那裡圍了好多人,一個個群情激昂,撿起石子、爛菜葉子往主席台上扔,邊砸東西邊喊:“打倒走資.派,打倒……”
一顆石子劃過台上最中間那個男人低垂的眉眼,刮出一道紅色的血痕。男人吃痛,騰地抬起了頭,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哥哥,哥哥,不要砸哥哥……”陳福香猛地坐了起來,發現眼前一片漆黑,她鬆了口氣,“是夢啊。”
不對,哥哥不在屋子裡。
陳福香飛快地掀開被子,連鞋子都沒穿,就赤著腳跑到陳陽的床鋪上。床上果然沒人,被窩也涼冰冰的。
門外黑乎乎的,還是半夜。陳福香有種奇怪的直覺,哥哥肯定是進城賣銀子去了。
她心裡很慌,抓住栗子的手說:“栗子,你去找哥哥,讓他回來。”
“吱吱……”
栗子拍了拍她的手,跳起來,拉開了門,飛快地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