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年的春節如期而至。
這個春節過得很安靜, 沒有鞭炮, 沒有春聯, 沒有祭祖拜佛,唯一與往常不同的是,家家戶戶這天都吃上了肉。
靠山吃山,榆樹村背靠大丘山, 山裡資源豐富,加上村子裡還要灌溉的水塘, 加之今年風調雨順,大家分的糧食和肉都不少,可以過一個不錯的年。
但村裡有一戶人家的生活水準卻急劇下降了, 那就是陳老三家。
大過年的, 桌子上隻擺了四個菜, 而且隻有一個蒜苗炒肉是葷的,其他三個菜都是素的,連油水都很少。
陳小鵬看著這比往年寒酸多了的菜,老不高興了, 撅起嘴, 拿起筷子,也不管爹媽姐姐都還沒上桌, 先把肉挑出來吃了。
等陳燕紅端著飯進來時, 那碗蒜苗炒肉已經被他翻得隻有蒜苗不見肉了。
陳燕紅眉心擰了擰, 側頭看了一眼跟著進來的梅芸芳。
梅芸芳也看到了陳小鵬的行為, 但隻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什麼都沒說。
陳燕紅心裡有點不舒服,悶不吭聲地坐下,拿起筷子準備吃飯。
梅芸芳見了,一筷子打到她的手背上:“你爸還沒來呢!”
陳燕紅縮回了手,低垂著頭,淚珠在眼眶中打轉,果然,她是這個家裡多餘的。
直到陳老三進屋,一家人才動筷。
不過這時候,桌子上的肉已經被陳小鵬吃完了。他吃得一點都不過癮,往年除夕這天,他們桌子上可不隻一個葷菜,除了豬肉,還會有魚或是雞、鴨之類的,通常有三四個葷菜,而且分量也比較多,哪像今天,隻夠塞牙縫。
看著桌子上隻剩綠色的了,陳小鵬發脾氣,摔了筷子:“過年都沒有肉,不吃了!”
“你這孩子,蒜苗炒肉不是肉嗎?”因為過年,梅芸芳按下了脾氣,耐著性子勸他。
陳小鵬隻剩蒜苗的碗:“那裡麵才幾片肉啊?我要吃肉,過年都不讓我吃個痛快!聽說,傻子他們前幾天搬新家請客桌子上都好幾個葷的,我們過年還沒彆人平時吃得好,我不管,我要吃肉。”
村子裡沒有秘密。陳陽請客那天吃了些什麼,當天就傳出去了,聽說桌子上好幾個葷菜,非常豐盛,比普通人家過年都吃得好。大家暗地裡沒少流口水。
小孩子比大人更直接。幾個經常跟陳小鵬打架的小孩更是拿這事來刺激他。陳小鵬沒那麼好麵子,他更心痛的是,這麼多好東西自己沒吃成。
剛開始沒吃上,他心裡雖然不高興,但也還好。可當一個又一個的小孩子問他“小鵬,你哥請客咋不給你吃肉啊?”時,他心裡漸漸不舒服了,饞蟲也被勾了起來。
直到今天過年,滿心期待能大吃一頓,最後卻是這樣,他就徹底爆發了。也不管大過年的,直接往地上一躺,在地上打起了滾兒,又哭又鬨,就一個目的,吃肉。
梅芸芳氣得心肝疼,拿起棍子就往陳小鵬身上抽去:“你這臭小子,是要氣死我啊。家裡總共就這麼點肉,中午做的都給你吃了,你還要怎麼樣?我哪點對不起你,大過年的,你這麼氣我?”
家裡總共就隻分了幾斤肉,給她娘家那邊送過去一斤,剩下的今天中午炒了一斤,明天一斤,還有兩三斤,她做成了臘肉,等農忙或是來客人的時候吃。
她不想擺一桌子的肉啊?但也得有啊。這孩子真是太不體諒她了。
陳小鵬沒想到自己這麼一鬨,不但沒吃成肉,還挨了打,更難過了,聲音哭得更大了。
陳老三到底心疼兒子,而且大過年的就哭,也不吉利,他拉住梅芸芳,低聲勸道:“算了,今天過年。”
他不勸還好,一勸梅芸芳就把火發到了他身上。
“算什麼算?這還不都是你那個好兒子害的。有酒有肉,便宜外人,也不請你這個當爹的。我跟燕紅就算了,你和小鵬可是他的親爹親兄弟啊。今天過年,也沒見他給我們端半碗肉過來,白眼狼。”梅芸芳說著就生氣。
村子裡也不是沒有分家的。但隻有還有老人在,除了每年承擔的養老責任,分出去的兒子但凡吃肉都會先給老人端一份最好的去。可陳陽這個白眼狼呢,分了家後就像跟他們斷絕了關係一樣,連麵子功夫都不做,過年也沒任何的表示。
這其實也是陳老三心裡很不舒服的一點。兒子不孝順,彆人固然會說兒子不好,但背後也不會少戳他的脊梁骨,笑話他,說他管不住兒子,笑他把好好的兒子給推了出去,他現在羞於見人。連過年大家玩紙牌,他都不去了,一直悶在家裡。
沒想到還是避不開,被婆娘在兩個孩子麵前撕下了最後的尊嚴。
陳老三頹喪地放下了筷子:“是,我管不住兒子,也管不了老婆。我陳老三就是個耙耳朵,慫貨,你們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你想吃肉,你自己問陳陽要去,我陳老三就是沒本事,你彆指望我。”
他把村裡人暗地裡笑話他的話都搬了出來。
聽到他破罐子破摔的話,梅芸芳氣得怒火中燒,指著他的額頭:“說你兩句,你還來勁兒了是吧。我當初怎麼看上你這麼個不中用的,連婆娘兒子都養不起,脾氣還老大,有種的衝你兒子吼去。在陳陽那白眼狼麵前,你還不是屁都不敢放一個……”
轟!
陳老三連番被戳中了痛腳,惱羞成怒,一氣之下直接掀了桌子。
桌上的飯菜全被掀翻了,菜湯潑了梅芸芳一身。陳燕紅嚇得顧不得自怨自艾了,趕緊往後退,眼神驚恐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就連還在地上耍賴的陳小鵬也愣住了,呆呆地看著陳老三。
一向好脾氣的人突然發脾氣,效果不是一般的驚人。
陳老三看著呆愣的妻兒,心裡說不出的痛快,像是出了口惡氣。他厭惡地瞥了梅芸芳一記,轉身就出門了。
直到他走遠了,梅芸芳才反應過來,坐在地上,捶地:“這日子沒法過了,大過年的說兩句就掀桌子,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遇上陳老三你個沒良心的,這些年要不是我,你……”
這樣的話,她已經講過千百次了。陳小鵬耳朵都聽得起繭子了,更彆提心裡有所觸動了。他慢吞吞地站了起來,看了一眼地上的菜,表情惋惜,小聲嘀咕:“我都還沒吃飽呢!”
哭得正起勁兒的梅芸芳聽到這句話,愣住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兒子這麼沒心沒肺隻惦記著吃。可她抬起頭,就看到陳小鵬抓起掉在地上,沒沾到泥土的一截蒜苗,塞進了嘴裡。
梅芸芳先是一愣,接著哭得更傷心了。她是做了什麼孽啊,攤上這麼一對父子。
陳燕紅看到這一幕,默默地咽下了嘴裡含著的那口飯,將碗放下,拿了一張破抹布輕輕擦掉梅芸芳身上的汙漬。
梅芸芳仿佛才看到了這個女兒,抱著她哭了:“還是你貼心啊,你爸,你弟都是混蛋。”
“媽,今天過年,彆哭了。”陳燕紅溫聲勸道。農村還是很迷信的,要是過年摔了碗,打架哭或是說死之類的,他們就會覺得來年很可能不順利。
就是過年,梅芸芳才更覺得委屈呢。父子倆,都沒一個體貼理解她的。她哭得更大聲了。
陳燕紅耐著性子勸她:“媽,你坐起來,歇一下,我去給你煮碗麵吧。彆哭了,待會兒人家會笑話我們的。”
她還嫌他們家的笑話不夠多嗎?陳燕紅有些煩躁,既煩母親的潑辣,又煩繼父的無能,還有弟弟的自私。
她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個所謂的家啊?
“要笑就笑,隨便他們笑!”梅芸芳蹭地站了起來,拉著陳燕紅,又叫上了陳小鵬,“不是想吃肉嗎?走,去傻子那。”
陳燕紅怕陳陽:“媽,還是算了吧!”
她受的教訓還不夠嗎?哪次跟陳陽對上占了便宜的。
陳小鵬有點躍躍欲試,又有點害怕。
梅芸芳看了,罵道:“沒出息的東西,不是你嚷著要吃肉的嗎?你們倆,好的不學,總學你們那死鬼老爸。學學我啊,怕什麼,我是陳陽的長輩,他還敢打我不成?這過年,他一個晚輩就該請我們吃飯,走,我過得不痛快,他今天也彆想痛快了。他要敢動手,我就直接坐在他門口不走了。”
梅芸芳也是豁出去了。
陳小鵬覺得她說得挺有道理的,激動地說:“對,媽說得有道理,走,我們現在就去,彆被他們吃完了。”
陳燕紅不大樂意。她過完年就17歲了,大姑娘了,又不是陳陽的親妹子,為了兩口吃的跑去鬨,把名聲壞了,以後好人家哪還願意娶她。
可她拗不過強勢的梅芸芳。
梅芸芳拉著一雙兒女氣勢洶洶地跑去了磚瓦房那裡。
***
今天是陳陽和陳福香單獨過的第一個年。兄妹倆都很珍惜,雖然不能放鞭炮,貼春聯,又隻有兩個人,可兄妹倆還是一大早就起來,將家裡收拾乾淨,一起動手做了一頓還算豐盛的年夜飯。
桌子上有魚,有豬肉,有山上打的野雞,還有昨天買的豆腐和蔬菜。除了他們倆,栗子也坐到了桌子旁,它不吃飯,陳福香就把陳陽買的瓜子抓了兩把放在盤子,擺在它麵前。
栗子果然喜歡嗑瓜子,兩個主人還沒來,它已經坐在桌前把瓜子磕得滋滋響了。
最後一道豆腐魚湯上桌,陳陽解開了圍裙,喊道:“福香,洗手吃飯了。”
“好的。”陳福香立即洗乾淨手進屋。
坐上桌,兄妹倆都沒先動筷子。陳陽拿出一個盤子,夾了些硬菜,放在最上首的空位上,然後對陳福香說:“這是給媽留的,現在不允許去祭祖上墳,咱們就在家祭一祭吧。來,跟我一起給媽鞠個躬。”
陳福香走到他旁邊,看了一下空蕩蕩的桌子,問:“哥哥,不上香嗎?”
“今年就算了。”陳陽摸了摸她的頭說。
陳福香有點不開心:“可是,哥哥,我想上香。”
她都好久好久沒收到過香火了。
陳陽還以為她是覺得今年的儀式跟往年比太簡單了。笑了下說:“家裡沒香,哥哥用點東西代替好不好?”
他去外麵切了一塊紅薯,上麵插上三根燃燒的筷子粗的樹枝,放在堂屋的正前方,扭頭問陳福香:“這下可以了吧?”
陳福香就沒用過這麼簡陋這麼將就的香火。可看哥哥已經儘力了,她也隻好勉強答應:“行吧。”
兩人對著香的方向躬身行禮。
陳陽在心裡默默祈禱:新的一年,平平安安,妹妹能越來越聰明!
“哥哥,你祈願啦?”陳福香扭頭,一雙宛如水洗過的眼睛格外的明亮,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璀璨奪目。
陳陽摸了摸她的頭:“對,福香也趕緊許。”
陳福香美滋滋地翹起嘴,不說話,她不祈願,她要幫哥哥實現願望。以後也要讓哥哥多祈願,他祈願,她就有香火願力啦,就可以幫助哥哥實現願望了。
陳陽其實不是特彆相信這個,見她隻顧著樂,沒有許願,也沒勉強,把她拉到桌子邊說:“吃飯了,不吃飯,一會兒菜就涼了。”
他先把剛才充作香的三根木棍拿走了,免得待會兒有人來串門看見了,惹麻煩。
剛把木棍丟回了灶房,他出來就看到梅芸芳麵色不善地帶著陳燕紅和陳小鵬走過來,瞧那方向,似乎是奔著他們來的。
大過年的,這個女人又要整什麼幺蛾子。
陳陽大步出去,剛走到門口,斜邊的小道上又出來幾道身影,為首的是老路,看到陳陽,他很是高興,激動地喊道:“陳陽,哎呀,一下山就看到你了,我還說找個人問問你家在哪兒呢,這下不用問了。”
頓了下,他打量了一下陳陽背後明顯是新建的磚瓦房,樂了:“這是你們新建的房子吧,有出息。”
“是的,路叔,你們這是來找我們的?”陳陽訝異地看著突然出現的老路。
老路嘿嘿直笑,扭頭指著身後的四人介紹道:“這是我老伴兒,這三個是我家的小子,都比你大。我們是來看福香的,她還好吧。”
“路叔,路嬸,大哥、二哥、三哥!”陳福香聽到聲音,蹬蹬蹬地跑了出來,一看是熟人開心極了,歡快地喊道。
路嬸一看到陳福香,立即走過去,拉著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哎呀,咱們家福香長得更漂亮了。”
她這話還真沒摻假。以前陳福香又黑又瘦,像是風都能刮跑。現在捂了一個冬天,皮膚變白了,臉上也有了點肉,開心笑的時候,兩隻酒窩陷下去,甜美又可愛。
完全不像當初那個被拋在東風公社的可憐姑娘。
一個人過得好不好,眼睛都看得出來。路嬸很滿意,難怪小姑娘心心念念著哥哥呢,跟她哥哥回去後,這不就大變樣了。
梅芸芳領著兒女凶神惡煞地跑過來,哪料到,還沒進門就半路被個程咬金給擋住了。
她皺眉看著這幾個人,這些都是誰啊?莫非是陳陽舅舅那邊的親戚?不對,自打陳陽媽死了,他舅舅那邊就跟他們斷了往來,十幾年沒露出麵了,而且剛才陳陽喊的是叔,不是舅舅。
可沒關係的話,這大過年的,大包小包地拎著上門乾什麼?要不是這家人沒帶年輕閨女,她都會以為是陳陽的老丈人上門來了。
她打量著老路他們。老路一家也在打量著梅芸芳。
大過年的,這三個人要麼一臉凶相,要麼哭喪著臉,要麼畏畏縮縮的,晦氣。一看就知道沒好事。
陳陽也注意到了雙方的目光,但他不想理梅芸芳,直接對老路說:“叔,嬸子,走,進屋說,外麵冷。”
小兔崽子,外人都招呼,卻不理他們。
梅芸芳氣得胸口疼。她叫住了陳陽,理直氣壯地說:“陳陽,你爸把桌子掀了,我跟你弟弟妹妹都沒飯吃。”
路嬸馬上明白了她的身份。
這個不要臉的,都做出去其他公社拋棄孩子的事了,還好意思上門問人要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