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福香不高興地打開他的手:“哥哥不要捏我的臉啦,人家又不是小孩子。”
“好,哥哥下次不捏了。”陳陽很好說話。
陳福香撇了撇嘴:“你每次都這麼說。”但下次還是照犯無誤。
陳陽訕訕地摸了摸鼻子,轉移話題:“看,哥哥給你買了什麼。”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紅頭繩:“縣城的姑娘很多都紮這種頭繩,福香這麼白,紮紅頭繩肯定比她們更好看。”
陳福香拿著紅頭繩,也很喜歡,不過嘴上卻說:“哥哥你又亂花錢了。”
陳陽揉了揉她的頭:“今天是福香生日,不算亂花錢。哥哥還給你買了水果糖,來,拿著。”
他獻寶一般,把口袋裡的十幾顆糖果全掏了出來,五顏六色的。
陳福香果然很喜歡:“哇,好漂亮。”
“你喜歡就好,你先吃糖吧,哥哥去做飯。”陳陽彎腰洗手。
陳福香把糖和紅頭繩收了起來:“不用,飯已經做好了,我去盛飯,哥哥你去桌子邊等著。”
等陳陽洗乾淨手進屋,發現桌上確實做好了飯,土豆紅燒野雞,滿滿一大盆。
“你又上山了?”陳陽問。
陳福香指了指栗子:“是栗子今天一大早帶回來的啦。”
陳陽驚歎:“哇,咱們栗子也知道要給福香過生日了啊,看來下次要給栗子也準備一份禮物。”
“吱吱……”栗子啃著烤土豆,叫了兩聲,似乎在應和陳陽的話。
兄妹倆拿起筷子,邊吃飯邊聊天,聊著聊著不可避免地說到岑衛東。
“哥哥,人你們接回了嗎?是去房爺爺家看病的嗎?”陳福香好奇地問。
陳陽點頭:“接到了,元彬把他送去房爺爺家了。”
村子裡難得來外人,陳福香偏著頭:“他得了什麼病啊?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什麼樣的人?陳陽還真說不清楚。剛見麵那會兒,他覺得岑衛東是個俊朗、和氣、好相處的青年。可在國營飯店外那驚鴻一瞥,他又覺得這個人似乎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好相處。
不過,管他是什麼樣的人,反正人已經送到了,以後也跟他們沒關係。
陳陽不在意地說:“就那樣唄,兩隻眼睛,兩隻耳朵,兩個鼻孔,一個嘴巴,跟咱們長得一樣。至於他生了什麼病,我還真沒看出來。”
岑衛東走路說話看起來都很健康,行李一路都是他自己拎的,實在是不像個病號。
“哎呀,算了,不說他了,跟咱們沒什麼關係。”陳陽不想聊岑衛東,轉移了話題,“我今天不在家,福香你都做了些什麼?”
陳福香掰著指頭給他算:“上午去上學,下午他們搞活動,我聽哥哥的,沒參加,中午就回來了。做完作業,下午把咱們家地裡的草給拔了,挖了些土豆,哦,對了,哥哥,挖了土豆的地可以種菜了,咱們是種黃瓜、青椒、苦瓜還是豆角呢?”
“福香想吃什麼咱們就種什麼。”陳陽不挑食,什麼菜他都吃。
陳福香對了對手指,嘿嘿直笑:“真的嗎?那哥哥,我想種西瓜可以嗎?”
“西瓜?福香想種西瓜?”陳陽詫異。他們這邊主要產糧食,肚子都填不飽,誰有閒心種西瓜這種不擋飽又不能放的東西。
陳福香點頭:“對啊,我就想種兩株西瓜,咱們自己家吃。等夏天天熱的時候,咱們把西瓜放進井裡,晚上拿出來切開,又甜又涼爽,特彆好吃。”
聽起來好像不錯,更何況這是妹妹的願望,陳陽沒有猶豫:“行,回頭我看看誰家種了西瓜,有多的就要兩株西瓜苗回來。”
“哥哥最好了,哥哥吃肉。”陳福香趕緊給他夾了一隻雞腿。
陳陽把另一隻雞腿夾到她碗裡:“給你種西瓜就是好哥哥,不給種就是壞哥哥,對吧?”
“哪有,哥哥肯定會給我種的啦。”陳福香昂起小臉,信心滿滿地說。
陳陽笑了:“你還真是吃定了我。”
他還真拒絕不了妹妹的這點小要求。
***
對比陳家的歡樂,房老爺子這裡的氣氛就有些沉悶了。
房老爺子詳細地給岑衛東檢查了一遍身體,緩緩坐下,臉上的褶子壓得更深了,兩道白眉往眉心緊蹙。
看他這神情,岑衛東就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大樂觀。
這樣的結果在他的預料中,畢竟軍醫院最好的醫生都拿他的傷沒有折。他之所以千裡迢迢來榆樹村,也不過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試試罷了。這樣的結果也談不上有多失望。
“老爺子,我的身體到底什麼情況,你但說無妨,我都能接受。”岑衛東平靜地說。
房老爺子抽回了按在岑衛東手腕上的手,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這個年輕人嘴上說著無所謂,但眼底的不甘太濃太明顯了,這種眼神,過去二三十年,他見過太多太多了。
長歎了口氣,房老爺子實話實說:“你被炸\\彈波及,身上多處彈片,雖然絕大部分都取了出來,但對身體的軟組織和神經組織造成了極大的傷害,這些傷害很多是不可逆的。隻要你不進行劇烈的運動,好好保養,傷勢會慢慢恢複,以後也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對日常生活不會產生太大的影響。”
這個結果,岑衛東一點都不意外。以前給他檢查治療的醫生也這麼說。
可他不甘心,他十幾歲就入伍,現在才二十幾歲,就要脫下身上的綠軍裝,告彆部隊,告彆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誌,他舍不得。
所以才會在聽說大丘縣有個處理彈傷很厲害的老醫生,立即趕了過來。但現在看來,這一趟恐怕又是白跑了。
“謝謝老爺子,今天很晚了,我恐怕要叨擾一晚上。”岑衛東平靜地說。
房老爺子瞥了他一記:“急什麼,很難,又不是完全沒希望。”
岑衛東臉上的平靜被打破,急切地看著房老爺子:“您,您說我的傷能治?”
房老爺子看著他:“希望不大,不過如果你不嫌浪費時間,我可以試試。但我不保證能把你的傷治好,你好好想想吧,能接受就留下,不能就回去。”
說出這番話,房老爺子也是很猶豫。因為他心裡也沒多少把握,這樣給病人希望,最後又讓病人失望,太讓人遭罪了,還不如一開始就彆給人希望。
岑衛東卻笑了,不是麵對陳元彬和陳陽時那種應付的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笑:“不用想,老爺子,但凡有一線希望我都想試試。哪怕最後不行,我也不會怨你的。”
“那你做好治不好的心理準備。”房老爺子不客氣地說,“今晚就在我家擠一擠吧,我家人多,明天你自己找個地方住。”
他們家確實人多,一家老小加起來有11口人,住不開。
不過這不是主要原因。房老爺子之所以趕岑衛東去彆人家住,是想讓他跟村子裡的人多接觸,看看農民有多苦,尤其是那些家裡沒有勞動力的孤兒寡母,一年忙到頭,分的糧食都不夠填肚子。現在這種青黃不接的日子,頓頓都是野菜,甚至還摻著米糠吃。
見多了彆人的苦痛,他就不會沉湎於自己的傷勢裡了。如果治不好,他也許也能找到新的人生方向和目標,不至於走極端。
人這一輩子嘛,幸還是不幸,都是比較出來的。
岑衛東很痛快地答應了:“好的,今晚就叨擾了。”
岑衛東在房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吃過早飯就去找四隊的隊長,問他能不能幫忙安排個住處。
四隊隊長犯難了。
四隊有三十多戶,兩百來個人,大家的住房都很緊張,有三戶家裡倒是有空房子,但這三戶人家都不合適。因為一戶是個年輕寡婦帶著兩個孩子,岑衛東一個大小夥子住過去瓜田李下的,不合適,還有一戶家裡有個十七八歲的姑娘,一門心思想嫁知青,要是看到岑衛東這個帥氣的小夥子,保不準鬨出什麼事來,也不妥。最後一戶是個二流子,家裡亂得像狗窩,都不知道幾年沒打掃了,地上堆了巴掌厚的一層垃圾,連塊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房子也破破爛爛的,自打他爹媽過世後就沒修過,一到夏天天上下大雨,他家裡就下小雨,這怎麼住人?
四隊隊長正頭痛,忽然看到陳向上背著竹簍拿著鐮刀過來。
他眼睛一亮,給陳向上招手:“向上,割豬草呢?”
陳向上年紀下,四奶奶舍不得他下地乾重活,隊裡就給他安排了割豬草的活兒,一天割夠隊裡六頭豬吃的豬草,給六個工分。
“明江叔,你叫我啥事?”陳向上背著背簍過去問道,眼睛還悄悄瞅了岑衛東幾眼。
四隊隊長笑著說:“你奶奶在家吧?我們過去找你奶奶說點事。”
“在家的。”陳向上點頭。
“那行。”四隊隊長招呼岑衛東,“走吧,我們去向上家看看。他們家就祖孫倆,房子是六年前,他爹媽還在世時才翻修過的,還挺結實的。”
岑衛東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頭:“好。”
祖孫兩個人,人口簡單,他住著也會少很多麻煩和煩心事。這個確實比先前那幾戶合適。
兩人來到陳向上家,四奶奶在院子裡育苗,看到他們立即站了起來:“明江,來來來,請坐,這個小夥子是?”
四隊隊長沒坐:“四嬸,你彆客氣了,我站會兒就行。這個年輕人是來咱們村找房叔治病的,這兒有他的介紹信。”
四奶奶不認識字,瞅了一眼,點點頭,不明所以地看著四隊隊長,來治病的,不帶去老房家,跑到她這兒來乾什麼?
四隊隊長說:“是這樣的,岑同誌要在房叔那裡治一段時間的病,所以要在咱們村找個住的地方。我們隊裡你知道的,實在是找不出合適的地方,剛才碰到向上割豬草,我就想到了你們家還有空房子。我想讓岑同誌治病這段時間就住你們這兒,他的糧食他自己帶,你們是一起開火或者單獨開火都行,這個你們商量,你看行不行?”
四奶奶家人少,做飯快,就是分開煮飯,也要不了多少時間。
四奶奶人本來就心善,又看岑衛東這麼個大小夥子,過來一治病就是幾個月,估計病得不輕,很是同情,非常好說話:“隻要小夥子不嫌棄,就在我們家住下吧,至於吃飯……要不還是分開吃吧。”
四奶奶想著自己家的糧食不夠,這段時間鍋裡都見不到幾粒米飯,全是土豆野菜的,哪好意思跟岑衛東搭飯。
“也行,岑同誌,你看怎麼樣?”四隊隊長轉身問岑衛東。
岑衛東進院子就打量過了,四奶奶家雖然破舊了一些,但打掃得很乾淨,屋簷下的柴也堆放得整整齊齊的。老太太身上的衣服雖然打滿了補丁,但很整潔,看得出來,這家人比較愛衛生。
隻這一點就讓岑衛東非常滿意。
“我沒意見,謝謝四奶奶!”岑衛東笑著說道。
看到這個年輕人笑得比陽光還燦爛,四奶奶心情也很好:“那小岑,你今天就搬過來吧。趁著有太陽,我把被子褥子曬了。”
“我來吧,你跟我說在哪裡。”岑衛東主動道,又扭頭對四隊隊長說,“隊長,今天麻煩你了,我在這兒把房間收拾一下。”
四隊隊長見雙方都很滿意,也很高興:“行,那你們忙,我走了。”
上午,岑衛東就留在了四奶奶家,將他要住的房間收拾了一遍,打掃乾淨衛生,被子被褥曬一曬,敞開門通通風透透氣。
一忙,一上午就過去了。
中午,在房老爺子家吃過飯,岑衛東就告訴他自己找到了地方住,下午就搬走。
聽說是四奶奶家,房老爺子頷首:“也好,他們家挺好的。”
四奶奶青年喪夫,一個人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大,娶上媳婦,結果才沒過幾年好日子,又遇上意外,老年喪子,白發人送黑發人。饒是這樣,也沒打倒她,她帶著孫子相依為命,有空就繡鞋墊,還攢錢讓向上念了五年書。
跟四奶奶多接觸,對岑衛東沒壞處。
於是,等傍晚陳向上背著一簍柴和野菜回家時就瞧見院子裡站著個陌生的男人。
他立即退了一步,戒備地盯著他。
四奶奶瞅了,嗔了他一眼:“向上,叫人,這是岑衛東,你可以叫他大哥。他來房老爺子那裡治病,要在咱們家住一段時間。”
“哦,岑大哥。”陳向上死死捏著背簍的兩條繩子,呐呐地喊了一聲。
岑衛東點頭:“向上,這段時間要麻煩你們了。”
陳向上不說話。
四奶奶瞪了他一眼:“你這孩子,不是去割豬草嗎?怎麼又去撿柴了?”
“就是割完了豬草我看還有時間,就去山上轉了一圈,撿了點柴。”陳向上小聲解釋。
“那把背簍拿下來啊,一直背著不累啊。”四奶奶走過去,幫他取下背簍,放在地上,就要去抱上麵的那些野菜,還對岑衛東說,“小岑,向上今天采的野菜很多,你也拿點去嘗嘗。”
陳向上一聽這話,立即抱起背簍跑進了灶房。
可把四奶奶給尷尬的。
“這孩子,不好意思,小岑。”四奶奶囧得很,“向上這孩子不懂事,你彆跟他一般見識。”
岑衛東瞥了一眼灶房的方向,笑得毫無芥蒂,還替陳向上說話:“沒有,向上這孩子很勤快,很懂事。他可能有其他原因吧,你彆跟生他的氣。”
“小岑,你脾氣還真是好。”四奶奶感歎道,臉上還是有些不自在,畢竟是自己主動說要送人野菜的,結果孫子拆台,連點野菜都舍不得,說出去都丟人。
看出這一點,岑衛東主動找台階給她下:“四奶奶,我有點不舒服,想進屋躺會兒,休息一下。”
“那你趕緊去歇著。”四奶奶連忙說。
岑衛東點點頭,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搖了搖頭。
四奶奶沒看出來,但他聞到了,背簍裡有血的味道,所以陳向上才會遮掩,不讓她碰野菜。
再聯係先前,那孩子說是上山撿柴了,背簍裡藏的是什麼,呼之欲出。
沒料到這半大的孩子還是打獵的好手。現在是春夏交替之際,山上草木繁盛,動物不缺吃的,很少下山,而且山裡草深葉綠,獵物很容易藏身,這個時節,要打到獵物可不容易。
本來他還打算跟這祖孫倆一起開火,補貼補貼他們,以報答他們的收留之情,但現在看來似乎沒這個必要。真一起吃飯,搞不好是他占對方的便宜,還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