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東哥, 你已經送我手表了啊,你是不是醉了?”陳福香把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伸到他麵前晃了晃,仰起小臉,疑惑地望著他。
“那我再送你餘下的三樣, 好不好?”岑衛東一把捉住她的皓腕, 將她拉到麵前, 聲音暗啞,又重複了一邊, “嗯,好不好?”
帶著酒氣的呼吸將陳福香的小臉刷地一下熏紅了, 她不知所措地望著他, 烏黑的眼睛裡滿是困惑:“可是,我用不著啊, 而且很貴的……衛東哥,你,你先放開我好不好?”他的手箍得好緊,熱度從她的手腕傳到身上, 她渾身的溫度似乎都提高了好幾度。
“隻要你喜歡,一點都不貴。”岑衛東稍稍鬆開了手,可一雙赤紅的眼睛還是灼灼地盯著她,裡麵像是燃燒著一團烈火, 隻看一眼,陳福香就有種被燙到的感覺, 心臟都不受控製地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 仿佛快要蹦出來。
她慌亂無措地彆開了眼, 低垂著頭, 聲若蚊蚋:“我, 我不喜歡的……”
“那你喜歡什麼?”岑衛東的眼神緊迫盯人,呼吸就在她頭上方,呼出來的熱氣打在她的頭發上,那一瞬,她感覺渾身都燃燒了起來,像是被丟進沸水裡的蝦,渾身都熟透了,從頭紅到腳。
她抬頭,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又飛快地低下了頭:“我……我喜歡香火。”
“會做香的?”岑衛東喉嚨發緊,從嗓子眼裡擠出這句話,通紅的眼睛裡浮現出一抹極致的脆弱和希冀。
陳福香心慌得不成樣子,整個人蜷縮成了蝦米狀,臉紅得像是要燒起來,不敢看他,胡亂地點了點頭。
這個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宛如一盆冷水潑到他的頭上,讓岑衛東被酒精侵蝕的腦子突然完全清醒了,他鬆開了陳福香的手,躺到單人床上,背對著陳福香,聲音沙啞:“你自己玩一會兒?我眯一下。”
“哦,好。”陳福香愣了愣應道,看著他的背影不知所措,顯然是對這個突然的轉折毫無準備。
雖然他沒說什麼,但陳福香就是感覺得到他生氣了,很不開心。難道是因為她拒絕了他的禮物?陳福香心裡天人交戰,猶豫著要不要應下,可是一個手表都這麼貴了,自行車、收音機和縫紉機更貴吧,收了這麼多東西,她拿什麼還他?
察覺到她並沒有走,就站在他不遠處,岑衛東閉上眼了眼睛,強忍著回頭看她的衝動,放緩了語氣說:“待會兒小李會過來找我,你去窗戶邊坐著,見他上來就叫我。”
“哦,好的。”陳福香咬住下唇,看了他兩眼,默不作聲地走到靠窗的書桌旁,望著外麵火辣辣的太陽發呆。是她做錯了嗎?那她要怎麼哄衛東哥啊?除了收東西就沒其他辦法了嘛?
陳福香扭頭,憂愁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岑衛東根本睡不著,他腦子裡全是小姑娘點頭的樣子,喜歡做香的,指代性這麼明確,莫非這小姑娘在學校裡已經有了喜歡的對象?這也不是不可能,上周他打電話到前進公社就聽說陳燕紅肚子裡的孩子就是她同學的。
十幾歲的小姑娘,正是春心萌動的時候,朝夕相處的男同學要獲得她們的好感太容易了。岑衛東嘴巴裡苦得像是吃了黃連一樣,特彆後悔自己中午乾嘛要喝多了,一時衝動把話說開了。
要是沒說開,他還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默默地守在小姑娘身邊,潛移默化,時間長了總能獲得她的好感。但現在明知道她有喜歡的人,他還纏上去,太不道德了。
岑衛東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心裡天人交戰,一個聲音告訴他,即便福香真的有喜歡的人,但她現在進了城,隔這麼遠,也成不了的,他還是有機會。另一個聲音訓斥他,岑衛東你這樣做,簡直對不起自己帽子上的那顆五角星,更愧對一身綠軍裝。
但最讓他難受的還是,他自詡了解小姑娘,結果卻連她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也不知道,還一直覺得有機會,甚至覺得小姑娘已經對他敞開了心扉。結果呢,弄成這樣,他以後怎麼去麵對她?
“衛東哥,小李上來了。”背後傳來了陳福香怯生生的聲音。
岑衛東翻身坐了起來,看了一眼手表,下午三點,他揉了揉額頭說:“我跟陳陽約好了時間,三點半的時候,他守在公社的電話機旁。你跟小李去我的辦公室給他打個電話吧。”
本來岑衛東是準備自己陪她去的,但發生了剛才的事,還是讓小李陪她吧,也省得大家都尷尬。
“岑團,時間到了。”說話間,小李已經走到了門口,行了一個軍禮,大聲喊道。
岑衛東點頭,衝陳福香笑了笑:“去吧,彆讓陳陽等久了。”
“哦,衛東哥,那我,我走了。”陳福香說出這話時,心裡不知為何湧起一股說不明道不清的酸澀。
岑衛東點頭,目光一如既往地溫潤:“嗯。我再睡會兒,喝多了,頭痛。”
他都這麼說了,陳福香隻好垂著頭跟著小李走了出去,拉上門時,她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岑衛東已經躺回了床上,維持著那種背對著門口的姿勢。
陳福香隻好拉上門,默默地跟在小李後麵下了樓。
電話在辦公室,距離宿舍還有一段距離,小李專挑有樹的陰涼地方走。陳福香走得慢,十幾分鐘過去後,才到了辦公室,小李進去,找出電話本,撥通了號碼,說了兩句之後,他衝陳福香招手:“福香,你哥哥來了。”
陳福香馬上過去,接過了電話,放到耳朵上,接著神奇的一幕發生了,話筒裡竟然傳來陳陽的聲音。這電話還真是方便。
“福香,聽得見我說話嗎?”
陳福香馬上脆生生地應道:“聽得見,哥哥,你在家還好嗎?”
“還好,水稻剛收完,武裝部前一陣已經下發了征兵的通知,我入選了,過幾天就出發,福香,再過一陣子就能見到哥哥了,開心嗎?”陳陽興奮地說道。第一次跟妹妹分開,他有說不完的話想對她講。
陳福香聽到這個好消息,低落的情緒一掃而空:“當然開心,哥哥,我好想你啊。”
“嗯,哥哥也想你。對了,你在刺繡廠上班習慣嗎?有沒有交到朋友?”這是陳陽最擔心的,畢竟自家妹妹很單純,城裡人可比她的花花腸子多多了,萬一對她使壞,她都不一定看得出來。
陳福香笑著說:“挺習慣的,工作也蠻簡單的,馬主任還誇我進步快。我認識了青青啊,你見過的,她今天晚上請我去看電影呢。”
“那很好啊,今晚放什麼電影?”陳陽很想了解妹妹生活的方方麵麵。
陳福香想了一下說:“阿詩瑪,我也不知道是演什麼的,青青說很好看。等哥哥來了,咱們再去看一次。”
“好,我休假的時候陪你去看。”陳陽許下了承諾,又叮囑她,“既然票是於青青準備的,那待會兒晚上看電影的時候,你就買點瓜子、花生、汽水之類的小零食。朋友之間,你來我往才能長久。”
陳福香乖巧地點了點頭,那邊沒有聲音,她才想到哥哥看不見,趕緊說:“我知道的,我待會兒給青青帶野葡萄和野棗子回去。今天栗子帶我摘了好多,特彆甜。”
“栗子在那邊還習慣嗎?”陳陽想起家裡還有一個成員。
陳福香講了一遍栗子今天的表現:“習慣,這附近它都踩熟了,今天……”
聽她這麼說,陳陽擔憂的心總算放下了。兄妹倆又聊了一些瑣事,陳福香講完栗子,反問他:“哥哥,咱們家的房子已經賣了,那你現在住哪兒?四奶奶家嗎?”
“嗯。”陳陽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飛快地轉移了話題,“福香,衛東呢,他今天沒陪你嗎?”
陳福香臉上的笑意散了,要是陳陽在這裡就會看到自家妹妹的臉已經愁成了苦瓜狀。
她無精打采地說:“陪了呀。”
陳陽對她的聲音何其敏感,馬上察覺到了她的情緒不對,追問道:“怎麼,他惹你不高興了?”
陳福香以前有什麼事從不瞞著陳陽,全都告訴他,但這次她卻不大想說。哥哥一直看衛東哥不順眼,現在兩人的關係好不容易變好了,要是讓哥哥知道今天衛東哥突然生她的氣,哥哥肯定也會生衛東哥的氣。他總是無條件站在她這邊。
可陳福香怕他們倆鬨翻。她不希望他們倆吵架,對立。
“福香,說話啊,發生什麼事了?是不是岑衛東欺負你了?你告訴我,哥哥給你作主。”陳陽的聲音都變了調,就連稱呼也由名字變成了姓名。
陳福香趕緊搖頭否認:“沒有,哥哥,衛東哥怎麼會欺負我呢?他要欺負了我,哪還敢讓我給你打電話啊,你說是不是?”
這倒是,可是:“那剛才我問你,你為什麼不說?”
陳陽還是覺得可疑,福香是藏不住情緒的,剛開始他們都還說得好好的,一提起岑衛東,她的情緒明顯低落了很多。
陳福香嘟囔道:“衛東哥今天中午跟徐政委喝酒喝多了,在宿舍裡睡覺呢,他沒有過來,不信你問小李嘛,他就在門口。”
這個理由也解釋得過去,陳陽雖然心裡還是有些懷疑,不過他離得遠,遠水解不了近渴,具體怎麼回事,等過幾天他去了蘭市就知道了。
“福香,有人在催了,我先掛了,等我去了蘭市,再去看你。”
陳福香趕緊應好:“嗯,哥哥,我等你。”
“好,福香多保重,平時吃好點,彆不舍得花錢。”陳陽布放心地叮囑了幾句後,趕緊掛斷了電話,衝站在門口的閆部長笑了笑。
閆部長斜了他一眼:“你這個平安可報得真久。”
他都在外麵等了十幾分鐘了,全公社就這一部電話呢,占了線,其他人都打不進來。
陳陽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福香第一次出遠門,我不放心,就多說了兩句。”
“嗯,對了,岑衛東同誌呢,他還好吧?”閆部長順口問了一句。
陳陽笑嗬嗬地說:“挺好的,聽說新的任命已經下了,回到了他原來的部隊。”
“那就好。”閆部長背著手,點了點頭,側目看向陳陽,“還有幾天就要出發了,你家裡麵可彆鬨出幺蛾子了。”
陳陽趕緊點頭:“閆部長你放心,一定不會了。”
說是這樣說,但一出公社,陳陽的臉就拉了下來。
陳家的這場鬨劇得從他回來哪天開始說起。
小半個月前,他從蘭市回來,剛走到公社就碰到一大群年輕人押著陳燕紅,還給她脖子上掛了一個紙牌子,上麵寫著“破鞋”兩個大字。
短短四五天沒見,陳燕紅已經被折騰得不成樣子了,烏黑濃密的頭發被剃成了陰陽頭,臉上青青紫紫,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陳陽震驚極了,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陳燕紅就大聲喊他:“哥,哥,救救我……”
其他人馬上看過來,一個個的表情都很不對。
陳陽氣笑了:“誰是你哥?我隻有一個妹子,已經去蘭市做工人了,彆亂攀親戚。”
他雖然同情陳燕紅現在的遭遇,但這又不是他造成的,他憑什麼去承擔?冤有頭債有主,陳燕紅要找也該找那個讓她大肚子的男人去,找他做什麼?
有人認出了他的身份,趕緊跟小夥伴兒說了一下陳家人的恩怨,這才沒人用那種鄙夷的眼神看他。
陳陽順利回了村子,暫時住到了四奶奶家,就是岑衛東先前住的那間屋,然後才知道他走後幾天,陳老三又發生了一係列精彩的事。
張家人氣不過,去革委會檢舉揭發了陳燕紅。陳燕紅未婚先孕流產這事不少人都知道。
這種事情在鄉下並不少見,陳陽就聽說過好幾起誰跟誰又鑽草垛的事,不過沒人舉報也就沒人管,大家也就私底下說說閒話。
但陳燕紅這個事被人舉報了,而且還有切實的證據,她怎麼都否認不了,革委會的人就來把她抓去批.鬥,梅芸芳氣不過,也去舉報張家人。
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張德林在肉聯廠做了這麼多年殺豬匠自然為自己一家謀過不少利,被梅芸芳死死咬住,最後雖然沒抓張德林,但張德林在殺豬場的工作卻丟了。
如今張德林就是張家的頂梁柱,好幾個孫子孫女等著他那份工資養活,他這一丟工作,全家都要跟著挨餓,張家人還不把梅芸芳給恨死。韓春花當天就帶著人上門將芸芳給打了一頓,還在陳家大鬨了一場。
提起這個四奶奶就歎息:“你……陳老三家裡都差點被張家人砸完了,你是不知道,院子裡到處都是破碗,凳子、吃飯的桌好好的全都砸了,家裡也就床還是好的吧,你說多可惜。陳老三氣得罵梅芸芳是敗家娘們惹禍精,兩人打了一架,梅芸芳氣得回娘家了。”
剛說完,外麵就響起了一道可憐巴巴的聲音:“四嬸,聽說陽陽回來了,在你這兒?我,我過來看看他。”
四奶奶朝外指了指,不屑地說:“陳老三來了。”
陳陽製止了四奶奶:“你坐著,我出去打發他。”
看到他出來,陳老三拄著拐杖當即迎了上去,端是一副關心兒女的好父親模樣:“陽陽,你回來了,福香工作的事還順利嗎?”
陳老三頗為狼狽,臉上好幾道傷痕,其中一道劃過眼皮上方,若是再向下一點,他的眼睛也彆要了,估計是梅芸芳抓的。
陳陽看著他這副狼狽的樣子,心裡說不出的解氣,不答反問:“你找我有事?”
“那個,陽陽,梅芸芳那潑婦我已經趕走了,她再也不會欺負你們了,你這一直住在四嬸家裡也不像話,彆人會說閒話的,跟我回家吧。以後咱們家沒有外人,就咱們爺三一起過。”陳老三殷勤地邀請陳陽回家。
陳陽簡直要被他這無恥的話逗笑了:“跟你們一起住?然後掙錢養你的好兒子,再天天供你吃的,喝的?我陳陽像腦子那麼不清醒的人嗎?除了我妹妹,其他人我一概不管,你也不用費腦筋在我身上了。”
自己的小心思被陳陽一語道破。陳老三有點尷尬,不過他臉皮一向很厚:“陽陽,沒有的事,你誤會了,我跟小鵬不是外人,我們都是你最親的人,以後真有什麼事,我老了,也隻有小鵬跟你才能相互扶持,相互幫忙,你還年輕不懂。我要是有個兄弟幫忙,這次也不會被張家人欺負得這麼慘。他們張家為什麼這麼囂張,幾次上門砸咱們家,不就是因為他們家兒子多,人多勢眾嗎?”
跟陳小鵬相互幫助,這是他今年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
“我媽隻生了我和福香兩個,我可沒什麼弟弟。你回去吧,等你老了,失去了勞動力,我自然會比照村裡大部分人家的標準給你養老,至於其他的,你找你的寶貝小兒子去。”陳陽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
陳老三現在家徒四壁,自己腿受了傷,老婆又回娘家了,還有個什麼都不會隻知道吃飯的小兒子,不指望陳陽,指望誰?再這麼下去,要不了幾天,他家就要斷糧了。所以陳陽這幾句話根本打發不走他。
陳陽進去了,他還一直守在四奶奶家門口,巴巴地瞅著。
要是自己家就算了,但他一直堵在四奶奶家,回頭被人看到了,肯定會說四奶奶家的閒話。陳陽想著自己過一陣子就要走了,四奶奶祖孫倆還要在村子裡生活,他還是彆給人惹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