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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撈兄日常 阿洙洙 62502 字 7個月前

第121章

這話說的蘇轍並不讚同。

在蘇轍看來, 其實司馬光本質上與範鎮是同一類人,將江山社稷與老百姓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

司馬光雖寡言,卻比範鎮圓滑許多。

蘇轍看著司馬光的眼睛, 平靜道:“人人都道歐陽大人對我們父子三人有知遇之恩, 可若說起來,您對我也有提攜之恩,若是旁的事, 我定會毫不猶豫答應您, 可這件事,恕我無能為力。”

“朝中上下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與巨鹿郡公有血海深仇, 若來日巨鹿郡公被立為儲君,彆說朝中無我之地,隻怕我連性命都保不住。”

頓了頓,他忍不住理了理措辭, 這才繼續開口:“說起範鎮範大人,我十分欽佩, 為了大宋,為了朝廷, 為了官家,他能拋頭顱灑熱血,就算將自己一家老小性命搭上都在所不惜。”

“可我隻是一個俗人, 我將自己的性命,將家人的安危看的最為重要。”

“所以, 我明知巨鹿郡公被立為儲君後容不下我, 我是不會去做這等事的。”

“更何況,以我之見, 以後的巨鹿郡公並非明君,當年事事聽從於他的父親,以後難免會相信奸佞之臣……”

司馬光沒想到會從蘇轍嘴裡聽到這般言論,畢竟這與讀書人從小接受的教育完全不一樣:“國家國家,先有國,後有家,若是國都不保,何來小家?”

蘇轍含笑道:“大人這話說的我並不讚同。”

“一個人若連自己,連自己的小家都顧不上,如何有能力去護住朝廷,護住老百姓?”

兩人是各執己見。

司馬光麵色嚴峻,好一會後卻突然輕笑一聲:“你果然與旁人不一樣,不管旁人心裡有怎樣的小心思,嘴上卻說的是道貌岸然,唯有你,心裡是如何想的嘴上就如何說。”

“子由,你向來聰穎,想來你也知道官家的一乾侄兒中,就數巨鹿郡公繼承大統最為合適,如今你既然不讚成巨鹿郡公被立為儲君,可有什麼彆的法子?”

蘇轍微微頷首:“想當年蜀漢後主劉禪蠢笨無能,卻因甘皇後所出之嫡子,被立為儲君,而後重賢臣,遠奸佞,蜀漢這才苟延殘喘多年。”

“其實有的時候君主無能並非壞事,善於聽取眾臣之見,不僅不是壞事,反而是好事。”

“更何況小皇子尚且年幼,並不知小皇子癡傻程度,況且小皇子病症就算孫神醫沒法醫治,有可能以後會遇上比孫神醫醫術更高明之人。”

若尋常人聽聞這話,定會覺得蘇轍有心成為劉禪身邊的諸葛亮,但司馬光卻沒有這般認為,認真思量一番,就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你既有了主意,那我就不勸你了。”

他原想問問蘇轍官家是否也有此意,可想了想,到底還是沒有開口。

他記得蘇轍曾說過一番話,直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人皆為官家子民,他們能勸解官家,卻不能左右官家……這話他一直記得,正因官家仁善,所以才有多次以死納諫的範鎮等人,若換成彆的君王,早在範鎮第一次以死納諫時就砍了範鎮腦袋,哪裡還有後麵的事兒?所以在試探之下,一眾臣子的膽子是越來越大,忘了有些話是不能說的,有些事是不能做的。

他想,蘇轍近來極得官家之心,想必這件事也有官家的意思。

司馬光頓時放心不少,什麼話都沒有再說。

蘇轍陪著他又說了些變法之事,就送了他出門,臨走之前,蘇轍不忘道:“今日之話……”

司馬光頷首道:“我如今隻負責編纂史書,朝中之事與我並無多少關係,子由,你放心,今日你什麼都沒說,我又何來將這等閒話宣揚出去的道理?”

蘇轍笑著送他上了馬車。

範鎮是千等萬等,終於等到司馬光回來,一回來就迫不及待道:“如何?蘇子由答應了沒?”

司馬光搖搖頭。

範鎮心如死灰,低聲呢喃:“我本該想到的,他與巨鹿郡公之間不對付,不使壞就不錯了,如何會勸說官家立巨鹿郡公為儲君……”

隻是他老人家這話還未說完,司馬光就已開口勸他,話裡話外之意皆是身為臣子,不該多插手官家私事,官家並非幼童,想必儲君一事心中已有安排。

範鎮怔怔看著司馬光,隻見他嘴巴一張一合,思緒卻飄得老遠。

尚不到兩個時辰的時間,蘇轍這小子就說服司馬光改變心意呢?

這小子有點東西啊!

範鎮執拗得很,自不會輕易被司馬光說服。

在他看來,冊立儲君一事既是官家私事,更是國事,小老頭氣衝衝離開了。

***

朝中奏請立儲君的折子像流水一般遞到禦書房。

官家卻是留中不發。

但這一點沒影響王安石等人的決心,眾臣卻是越來越起勁,甚至還有大臣前去禦書房門口跪著納諫。

蘇轍知道,這事兒定是王安石在背後搗鬼。

好在在蘇轍的勸說下,年邁的官家似知道對臣子仁愛並非好事,畢竟凡事皆有個度,若是過了,那就不是為國為民,而是要挾官家。

其中有個大臣被王安石挑唆,言辭激進,話裡話外的意思皆是官家不立巨鹿郡公為太子,大宋就不得長久,官家愧對趙家的列祖列宗。

官家雖是個好脾氣的,卻也不是一點脾氣都沒有,早就想殺雞儆猴,當即就發話下去,將這大臣拖下去杖責二十下。

二十個板子打下去,打的這大臣是有進氣沒出氣,少說在床上要躺上三兩個月。

當然,二十個板子的威力遠非如此。

比如,翌日開始禦書房前跪著的大臣就少了大半,用蘇轍的話說,一頓板子打下去,倒能甄彆這些大臣是忠臣還是跟風之輩,畢竟像範鎮這樣的,見有大臣被官家打了板子,覺得官家出手太重,叫的更加起勁兒。

比如,好不容易也成了熱灶的王安石身邊的擁護之人少了些許,畢竟大家都心知肚明,那大臣是為了討好王安石與巨鹿郡公才去禦書房門前跪著的,誰知事發之後,王安石也好,還是巨鹿郡公也好,無一人出來替他求情。

又比如,小皇子的日子也好過了些,小皇子雖有曹皇後悉心照料,但曹皇後畢竟年紀大了,又管著六宮之事,難免對小皇子有顧不上的時候,小皇子身邊伺候之人難免會有所怠慢……但這事兒一出,眾人隻覺得,哦,官家也是看重小皇子的。

……

時光匆匆,一轉眼,就到了第二年春日。

小皇子已學會了走路,學會了說話,長得胖嘟嘟的,被曹皇後教的極好,看到誰都會露出甜甜的笑。

若是不仔細看,根本難以發現這孩子是個傻子。

不過,若與小皇子相處片刻就能察覺。

這不,蘇轍今日因有事要麵見官家,在後宮拜見官家,官家正帶著小皇子在花園玩耍。

一個不留神,小皇子就撿起地上的土塊往嘴裡喂,乳娘見狀要搶,小皇子卻是哇哇大哭起來,嘴裡更是含糊不清道:“不要,不要……”

聲音很大,幾乎傳遍了整個花園。

這哪裡是正常孩子的樣子?

乳娘瞧見官家的眼神掃過來,嚇得不行,連忙去摳小皇子嘴裡的土塊,可越是這般,小皇子叫的聲音越大,不知道的還以為有誰要殺了他似的。

乳娘嚇得後背冷汗直冒。

蘇轍見狀,便拿起石桌上的糕點去與小皇子交換。

小皇子雖是癡兒,卻也並不是傻的十分厲害,嘴裡咂巴幾下,覺得土塊沒甚滋味,便接過蘇轍手上的糕點。

乳娘趁著小皇子吃糕點時,總算有機會將他嘴邊的泥土擦的乾乾淨淨,連聲道:“多謝蘇大人。”

蘇轍隻道:“您客氣了。”

等他轉過頭時,隻見官家也好,還是曹皇後也好,麵上都帶著幾分寂寥之色。

想想也是,他們一來想念遠在宮外,真正的小皇子,二來眼下這孩子雖並非他們親生,卻養在他們身邊這麼久,就算是隻貓兒狗兒的都有了感情,更彆說是個孩子,難免會傷感。

曹皇後反應快些,笑道:“蘇大人果然厲害,不僅能替官家分憂,更懂如何管教孩子……”

蘇轍謙遜笑了笑:“皇後娘娘謬讚了,說起來微臣也是個父親,略懂如何教養孩子罷了。”

“說起來,微臣兒子與小皇子是差不多的年紀,調皮搗蛋,整日沒一刻安生,從前曾照顧微臣的乳娘就說,這孩子調皮得很,她就沒見過這樣調皮的孩子。”

“不過孩子調皮與否倒是不要緊,隻要孩子身體康健,幸福安康就行了。”

他委婉告訴官家與曹皇後,小蘇遲一切都好。

官家臉色這才好看幾分,很快與蘇轍離開後宮,前去了禦書房。

官家將人都遣了下去,這才開口道:“……朕這些日子一直派人盯著王安石與巨鹿郡公等人,王安石聰明過人,並未有任何動靜,倒是巨鹿郡公幾次醉酒後胡言亂語。”

“從前他多次來朕跟前請安,朕以為他當真如他所言那般,掛念朕,沒想到卻是另有所圖啊!”

蘇轍並不十分意外。

吃一塹長一智。

他想,以官家的性子定被先前的巨鹿郡公感動過,也曾想立巨鹿郡公為儲君,畢竟如今小蘇遲年紀尚小,誰也不知道小蘇遲能獨當一麵時官家還在不在,所以官家總得麵麵俱到,將巨鹿郡公的言行打探清楚,不曾想……終叫官家知道巨鹿郡公是頭披著羊皮的狼。

第122章

蘇轍行事一貫很有分寸, 就算他與官家已超越君臣之間的關係,卻也不會在官家跟前說巨鹿郡公的不是,隻道:“還望官家保重龍體, 莫要因這等事情勞心傷神。”

官家卻是長長歎了口氣。

他看著擺在桌上的玫瑰酥餅出神, 這酥餅是昨日巨鹿郡公親自送進宮的,他真的很難將那些大逆不道之言與他跟前溫順懂事的巨鹿郡公聯係在一起:“也不知是朕年紀大了的緣故,還是睡的不踏實的緣故, 這幾日朕時常做夢, 夢見小時候與濮安懿王一起長大之事,夢見朕故去的三個兒子,夢見小時候巨鹿郡公養在朕身邊的日子。”

“濮安懿王膝下孩子多, 他並不算受寵,剛進宮時拘謹得很,與朕一起用飯時隻敢夾自己跟前的菜,對著身邊伺候的人也是沉默寡言, 唯獨見到朕能多說幾句話。”

“可前幾日,他醉酒時放下‘豪言壯語’, 說朕命中無子,這皇位就該是他的。”

“他還說若有朝一日他繼承大統, 定要為他父親與妹妹沉冤昭雪,可從前他卻在朕跟前說過,說濮安懿王與靈壽縣主是自作孽不可活……可見權勢的確是能叫人改頭換麵, 從前他是個多乖巧懂事的孩子啊!”

蘇轍沒有接話。

他知道這等情況下他什麼都不必說,官家隻是心裡難受, 所以發發牢騷罷了。

與官家一樣, 他日夜派人盯著王安石的動靜。

雖不能窺探到王安石到底說了什麼做過什麼,但從他的神色與見過的人中, 大概也能猜出發生過什麼。

王安石這幾日與巨鹿郡公也曾見過幾次麵,卻是時間不長,巨鹿郡公離開時臉色不是很好。

他想,以王安石謹慎的性子定是勸巨鹿郡公如今正是關鍵之時,莫要張狂,莫要輕舉妄動,可巨鹿郡公自濮安懿王落罪後過的日子並不舒坦,如今一朝得勢,自想要揚眉吐氣,明麵上答應王安石的話,背地裡卻是我行我素。

王安石是何等聰明之人,怎會不知巨鹿郡公的心口不一?

如今正是關鍵之時,他免不得要多勸巨鹿郡公幾次,從前巨鹿郡公依仗於他,對他的話自是言聽計從,但如今……嗬嗬,巨鹿郡公哪裡會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一來二去,矛盾這就來了。

官家見他沉默不語,輕笑了一聲:“要是巨鹿郡公如你這般性子就好了,寵辱不驚,不管什麼時候,不該說的話一個字都不肯多說……”

蘇轍笑道:“可微臣到底不是巨鹿郡公。”

他相信,就算他什麼都不說,官家也覺得巨鹿郡公並非合適的儲君人選。

官家若有所思道:“是啊,你不是他,他也不是你……子由,朕有件很重要的事交給你去辦,朕也隻放心交給你去辦。”

一刻鐘後。

蘇轍走出了禦書房。

他想著官家方才的話,覺得官家總算下定了決心,當然,他也覺得自己肩上擔子似更重了些。

春日天氣大好,即便他坐在馬車內,一路走過鬨市,聽著外頭的喧囂聲,心聲這才安定些——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官家能夠將事情想明白是件好事,隻是攛掇著巨鹿郡公謀反一事不是鬨著玩的,若其中真有個什麼差池,那該如何是好?

自胎穿至今,蘇轍甚少有過這般憂愁。

從前他也不是沒遇上過難處,卻想著自己不過僥幸重活一世之人,若真丟了性命也無妨,可官家若有什麼三長兩短,隻怕會天下大亂。

蘇轍深吸一口氣,決心暫且將這件事拋擲腦後。

他去了鬨市買了小蘇遲最愛的花糕。

其實他並不知這花糕有什麼好吃的,彆說及不上杏花樓的點心,甚至連蘇家廚娘的手藝都及不上……但他還是買了整整一盒子花糕,看著匣子裡碼的整整齊齊,顏色繽紛的花糕,心想——蘇遲這小子定是見花糕好看,所以才喜歡吧。

蘇轍提著花糕下了馬車。

他剛行至院子門口,就看到了巴巴等著他的小蘇遲,小蘇遲脖子上掛著長命鎖,生的是粉雕玉琢,很是可愛。

小蘇遲很快就站起身來,哼哧哼哧邁著小短腿衝著蘇轍奔了過去,奶聲奶氣道:“爹爹!”

他抬起頭,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蘇轍:“爹爹,禮物,禮物!”

蘇轍一把就將他抱了起來,笑道:“既然我今早上出門答應過給你帶禮物,自不會食言,喏,這是你最愛吃的花糕,剛出鍋的,這會子還熱著,先吃兩塊吧。”

雖說小蘇遲在蘇轍身邊長大,但在好吃這方麵,他卻更像蘇軾些。

他一聽說有好吃的,頓時也不稀罕蘇轍了,捧著匣子就連忙打開,歡天喜地道:“吃糕糕,吃糕糕咯!”

蘇轍見狀,是忍俊不禁,道:“遲哥兒,少吃點糕點,當心吃多了晚飯吃不下。”

正坐在石桌旁的小蘇遲像模像樣點了點頭,嘴裡已塞滿了糕點。

史宛在一旁笑的不行,道:“……今日你比平日晚回來了小半個時辰,遲哥兒在門口是盼了又盼,念了又念,生怕你出了什麼事兒。”

“你可沒白疼這小崽子!”

蘇轍與史宛說了會話,就去了書房。

他一回去,就命元寶將蘇軾請了過來。

蘇軾如今不光醉心於研究美食,還交到一位好友,這人名叫張懷名,這人隻是黃州一小官,前些日子蘇軾被王安石針對,被貶黃州,王安石打算以蘇軾拿捏蘇轍。

誰知蘇軾前去黃州沒幾個月,就又被蘇轍撈了回來。

不知道的還以為蘇軾前去黃州幾個月遊了。

但蘇軾前去黃州一趟,卻也不是一無所獲,他認識了張懷民這個好友。

用蘇軾的話來說,張懷民雖官居主簿,卻當差認真,為人風趣,兩人同好美食,一見如故……甚至當年他與蘇轍傳信的飛鴿再次派上了用場,整日與張懷民飛鴿傳書起來。

以至於蘇轍懷疑,是不是他這六哥喜歡的就是這等飛鴿傳書,翹首等著回信的感覺。

這不,蘇軾剛到蘇轍書房,就開口道:“……八郎,你找我做什麼?我正準備出門了。”

還未等蘇轍開口詢問,他似就知道蘇轍要問什麼,解釋道:“前些日子我在杏花樓吃到一道溏心乾鮑,味道很是不錯,所以打算去買些乾鮑給懷民送去。”

“可尋常乾鮑做的並不好吃,八郎,正好,索性你一並將溏心乾鮑的方子寫給我,我給懷明送去。”

蘇轍哭笑不得:“六哥,這方子可是杏花樓用來賺錢的……”

話雖如此,但他還是提筆寫下來了溏心乾鮑的做法。

一旁的蘇軾含笑道:“八郎,你就放心吧,懷民不會將這方子泄露出去的……”

他再次在蘇轍跟前誇讚起張懷民來,最後更說人生難得得一知己,好在最後他並未忘記今日是蘇轍請他來的:“對了,八郎,你今日來找我是什麼事?”

饒是蘇軾早有準備,可聽說官家想要攛掇巨鹿郡公造反時,還是嚇了一大跳:“這等事還能相逼不成?”

“若巨鹿郡公真的有備而來,叫他造反成功了怎麼辦?”

“官家如今年邁,若真是如此……”

後果是不堪設想。

蘇轍沉吟道:“官家並非莽撞之人,你能想到的事,官家自然也能想到,相信官家也是再三斟酌才做出此般決定的。”

打蛇打七寸,他很清楚蘇軾的性子,便又道:“官家今日還說王安石雖才情出眾,卻是性子傲慢,心中並無百姓,隻有變法。”

“這幾年來,為了拉攏朝臣,更是做了很多傷天害理之事,官家的意思是……若能趁此機會打壓王安石是最好不過。”

誰都沒辦法否認王安石也是為朝廷獻力不少,故而官家並未想過要了王安石的命,或將王安石貶為庶人。

蘇軾頓時就來了興致:“八郎,此事當真?”

“你們既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自不會推辭,說吧,叫我做什麼……”

蘇轍笑著道:“那就要借一借你‘恨山’的筆名一用了。”

他們兄弟兩人在書房商量了好半天,直至天黑,蘇軾這才從蘇轍書房出來,離開時已是笑容滿麵,勝券在握。

翌日一早,他便再次重拾“恨山”的筆名,先前他倒也想用這個筆名寫幾篇文章惡心惡心王安石,可蘇家上下無一人支持,王弗更與他說什麼“如今巨鹿郡公與王安石得勢,八郎的日子本就艱難,你何必要讓他雪上加霜”之類的話,他仔細一想,覺得妻子的話很有道理。

所以即便他百般不願,卻多日未以“恨山”這筆名做文章。

如今,他終於可以光明正大釋放自己,怎會不高興?

蘇軾甚至激動的半夜睡不著,索性半夜起床去了書房,酣暢淋漓寫了好幾篇文章,翌日一早甚至還未等來福起床,就拿著文章親自去敲來福的門,對睡眼惺忪的來福道:“快,將這幾篇文章散播出去,鬨得越大越好,最好叫汴京所有人都知道……”

第123章

來福看了看天邊, 發現東邊剛泛著魚肚白,天色還未大亮了!

他跟在蘇軾身邊多年,也是識文斷字的, 一看文章上的內容, 更是臉色大變:“六爺,這,這……”

蘇軾大概猜到他要說什麼, 擺擺手道:“你彆擔心, 這件事不光八郎知道,還是八郎的主意了!你隻管去就是了!”

“不光這些文章要鬨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最好還能攛掇著一些看王安石與巨鹿郡公不順眼的文人墨客也鬨騰起來, 這樣才熱鬨……”

他覺得在這等事上,他一定不會拖八郎後腿的。

反觀本未睡醒的來福在看到這幾篇言辭激烈的文章後是半點睡意都沒有,他不是不相信自家少爺,可想了想, 還是去找了弟弟元寶一趟,聽說確有其事後, 懸著的一顆心這才放心,按照蘇軾的吩咐辦事。

怨不得他對蘇軾不忠心耿耿, 實在是從前蘇軾做過的錯事太多了些。

很快。

恨山所做的幾篇文章就傳的沸沸揚揚。

其中有罵王安石的文章,罵王安石一心隻有自己的變法之策,無視老百姓。

其中有罵王安石走狗的文章, 說這些官員其心可誅,並非真心為朝廷與官家。

更多的則是罵巨鹿郡公的, 罵巨鹿郡公不忠不義不孝, 當年他的父親落罪,他不光沒為他的父親遊走求情, 像縮頭烏龜似的躲了起來,連他妹妹靈壽縣主都及不上,罵巨鹿郡公見小皇子癡傻後,張狂無禮等等。

……

一時間,大宋百姓是議論紛紛。

朝中大臣更是對蘇軾刮目相看。

至於一些學子們,更是對蘇軾紛紛效仿追捧,他們想著連在朝為官的蘇大人都不在乎丟了官職,勇於直言,他們還有什麼道理藏著掖著?

很快,大家紛紛以辱罵王安石為榮。

這可不是雞蛋裡挑石頭或故意汙蔑王安石,眾人都是長了眼睛的,王安石為人如何,到底存的是什麼心思,大家是心知肚明。

時隔幾年,王安石急的嘴角又起了燎泡,將手中的幾篇文章狠狠往桌上一丟,卻因力氣太大,嘴角疼的一抽一抽的。

他氣的連話都說不出來。

一旁的仆從道:“大人,您莫要為了區區蘇軾動怒,為這等人氣壞了身子可是不值當!”

“蘇軾哪裡有這個本事?”王安石的目光落在這幾篇文章上,眼神是晦暗不明,低聲道:“最開始的幾篇文章的確是蘇軾所做,可後頭的文章卻是出自蘇子由之手。”

他掃了眼身邊的仆從,道:“你是不是想問我如何知道的?”

“我朝才學出眾之人雖不少,但蘇子由的文風還是很好認的,字句平順,不喜賣弄文采,卻是引人入勝,若非如此,當初他也不會年紀輕輕就中了狀元……蘇軾的文章,可不會輕而易舉挑起眾人的怒氣。”

仆從一愣,道:“您時常誇讚小蘇大人是個聰明人,既然如此,為何要無中生有,汙蔑巨鹿郡公想要造反?”

雖說巨鹿郡公的確有這個心思,但這等事隻是想想罷了,並不敢有所動作。

王安石沒有接話。

他沉吟片刻,大概就猜到了蘇轍的心思,如今也顧不上避忌什麼,隻吩咐道:“將巨鹿郡公請來。”

小半個時辰後,巨鹿郡公才姍姍來遲。

順境時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但一旦有危急情況,問題就接踵而至。

巨鹿郡公對王安石已有幾分不滿,因不管何時,王安石總是勸他忍讓,偏偏他身邊也招了幾個幕僚,那幾個幕僚暗中也替他出了不少主意,直說王安石聰明絕頂,哪裡會想不出辦法來?不過是明哲保身,不願出頭罷了。

巨鹿郡公將這話聽了進去。

故而他對上王安石時麵上並無多少幾分笑容,甚至還有怨懟:“王大人不是說越是這般時候你我越是要保持距離嗎?怎麼這時候突然叫我過來?”

王安石捂著嘴角,道:“事情緊急,我也顧不上什麼,今日將你叫過來隻是想提醒你幾句。”

“想必這些日子‘恨山’所做的文章你已知曉,更清楚背後之人是蘇家兩兄弟,我也知你定會不平,覺得委屈,可越是這時候越是不能被怒氣衝昏頭腦,旁人怎麼說不重要,甚至官家略有幾分懷疑你也不要緊,等著過些日子,官家見你無所動作,自會將戒心放下……”

他對巨鹿郡公說了一籮筐的話。

可惜。

到了最後,巨鹿郡公聽進去的卻沒幾句。

走出王府大門時,他更是臉色沉沉。

憑什麼?

憑什麼他一直要忍讓?

還有,王安石知不知道,若這些流言蜚語傳到宮中,傳到官家耳朵裡去了,官家當真了怎麼辦?那他豈不是要與儲君之位無緣?

巨鹿郡公從小就是個耳根子軟的,從前聽他父親的,如今聽王安石的,就算真的是心中不憤,也隻是坐在書房裡砸東西解氣。

很快,有個幕僚求見。

這幕僚名叫史如玉,雖名字儒雅,但整個人長得卻是五大三粗,滿臉橫肉。

一開始,巨鹿郡公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登基為帝。

翌日在杏花樓用飯時,就看到了這個厲害的史先生。

史先生說起朝中大事,說起自己的見地是麵麵俱到,巨鹿郡公隻覺這人是老天爺饋贈給自己的禮物,幾次登門相請,這人才答應為他所用。

再後來,他更是發現這人能文能武,很是了不起,如今這人已成為他麾下最得臉的幕僚。

如今他更是道:“快請史先生進來。”

史如玉很快就進來了。

他身上穿著長衫,即便都快一個月,他仍覺得不習慣,可想著蘇轍的話,還是裝腔作勢道:“我聽說郡公剛從王府回來,似不大高興的樣子,所以過來看看您。”

他如今雖叫史如玉,但本名卻叫史吉,又叫史無奈。

兩三個月前,史無奈想著蘇轍近來的日子不好過,想著小時候對蘇轍的承諾,若有朝一日,蘇轍當了大官,他就在蘇轍身邊保護蘇轍——他從未有一日忘記小時候的承諾。

正好家中日子好過,雙親健在,妻子能乾,孩子也長大了,他便寫信告訴蘇轍自己即將前來汴京一事。

誰知他在半路上就收到了蘇轍的來信,請他幫自己一個忙。

這話說的……他們之間這樣好的關係,哪裡用得上這樣見外?

甚至當他聽蘇轍說要自己偽裝成幕僚後,生出十二萬分的興趣來,給自己取了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名字。

但沒幾日,他就後悔了。

這哪裡叫人過的日子?整日擔驚受怕不說,就連夜裡做夢都夢見他的身份被揭穿,被王安石算計的連小命都沒了……每次從噩夢中驚醒後,他都一夜無眠。

雖說他知道就算事情真敗露後,以蘇轍的性子定不會對他不管不顧,但他從小到大,何曾做過這等事?

可已上了賊船,賊船已開到一半,就快看到勝利的曙光,沒道理現在非鬨著要下船。

巨鹿郡公握住史無奈的手,微微歎了口氣:“知我者,莫非先生也。”

他便將方才在王安石府中發生的事一五一十都道了出來。

史無奈一直耐心聽著。

他時刻記得蘇轍對他的交代——多聽少說,真遇上什麼拿不準的事,就會回去好好思量一二,然後以飛鴿傳書給蘇轍,蘇轍會幫他想辦法的。

這也是巨鹿郡公為何如此看重史無奈的原因之一,他身邊的幕僚生怕少說一個字似的,生怕自己的才能未顯現出來,他一番話還沒說完,就能被打斷多次——像史先生這樣有深度,有涵養,做事周全之人真是不多了!

史無奈依舊微微笑著,心想:這事兒八郎沒教他啊,他到底是勸巨鹿郡公反還是不反啊!

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巨鹿郡公開口道:“以先生之見,不知我該如何是好?”

說著,他更是長長歎了口氣:“人人都道王安石有絕世之才,可從始至終他都是將他自己排在第一位,不像先生……我時常聽人說先生經常半夜起身為我籌謀,屋內的燈一亮就是一整夜,縱然先生未曾對我提起,但這些事我都是知道的。”

史無奈:……

他可不好意思說他這是被噩夢嚇醒了,再也沒睡著。

如今事情緊急,他想了又想,卻還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巨鹿郡公卻道:“先生有話直說就是,你我之間關係親厚,更何況這裡也無外人在場,先生隻管開口。”

史無奈記得蘇轍在心中叮囑他的話,要他莫要太過於激進,可若是再在郡公府呆下去,他的心一橫,就開口道:“我若是郡公,不如趁此機會反了。”

巨鹿郡公雖心裡期盼著聽到這樣的答案,但麵上卻還是露出幾分猶豫之色來:“先生這話……不像是先生往日的作風。”

史無奈心道:你這不是廢話嗎?從前給你出主意的都是八郎,今日給你出主意的卻是我!

他偽裝了近一個月的文臣,如今入戲太深,言行舉止已有了幾分文人墨客的影子,故弄玄虛道:“若換成從前,我定會勸郡公如王大人所言那般,小心蟄伏,但如今蘇家兄弟二人都已經騎在郡公頭上作威作福,郡公能忍,我卻忍不下去。”

“郡公有所不知,如今汴京上下,人人一提起郡公皆麵露嫌惡之色,認定了郡公有造反之心……既然如此,不如反了算了。”

他絞儘腦汁想圓一圓這個說辭,搜腸刮肚起來:“如今這話剛傳到官家耳朵裡,官家自是不信,也不會有所防備。”

“可有些假話聽得多了,便會信以為真,對郡公所有防備……到時候郡公想要下手就難了。”

“更何況郡主原就是官家屬意的儲君人選,一開始將您養在宮中,後來三皇子出生,再後來三皇子夭折,又是小皇子出生,小皇子變的癡傻……兜兜轉轉饒了一圈,這儲君之位還是會落在郡公頭上,不正是說明郡公是天命所歸嗎?”

第124章

史無奈這番話不僅說到了巨鹿郡公心坎上去了, 更是說的他激情澎湃,呢喃道:“是啊,我本就是天命所歸, 官家年紀大了, 當了幾十年的君王,也該將這位置讓出來給我坐坐了……”

史無奈見狀,懸著的一顆心這才微微放下來。

春日的天兒, 他背後已冒出冷汗來:“郡公, 以我之見,這等事宜早不宜遲,就該殺眾人一個措手不及。”

“此事事關重大, 最好連王大人也不能說。”

巨鹿郡公已設想起自己坐在皇位上一呼百應,將蘇轍兄弟兩人斬首示眾的情形,嘴角微翹:“自然是不能告訴王安石的,若告訴王安石, 他又是攔著,壞我大事。”

說著, 他更是拍了拍史無奈的肩膀,道:“自先生來我府上, 是肉眼可見消瘦了不少,想必是時常替我分憂操心的緣故。”

“先生放心,你聰穎過人, 心懷大計,等我繼承大統後, 定會讓你取代王安石的位置。”

史無奈連聲道謝。

兩人在書房裡商量了許久, 一個敢出主意,一個敢聽。

史無奈很快就給他想了個絕妙的法子, 要巨鹿郡主給官家捎些官家愛吃的糕點進宮,以官家對他的信任,並不會懷疑,隻要糕點一吃下,很快就會身亡,到時候有他在場,他便能假傳聖旨,說官家傳位於他。

至於官家去世之前身邊有好些內侍在……那就更好辦了,他以高官厚祿重賞,沒有人會不動心的。

就算那些內侍從前對官家忠心耿耿,可若真的揭發了巨鹿郡公謀害官家一事,他們還能活得下去嗎?一邊是錦衣玉食,一邊是死路一條,哪怕是個傻子也知如何選擇。

巨鹿郡公聽聞這個計劃後隻覺是天衣無縫,忍不住道:“先生果然是聰明過人,將人心拿捏的極好……不知這等計謀先生是如何想出來的?”

史無奈當然不會告訴他是陪妻子聽戲時戲台子上演的,隻神秘一笑:“天機不可泄露。”

巨鹿郡公麵上也浮現些許笑容來。

他懂了。

定是老天爺冥冥之中告訴史先生的。

可很快他的笑容就戛然而止:“可從哪裡去弄來秘藥?”

史無奈道:“這等小事就不勞郡公操心,包在我身上就是了。”

他想,孫神醫那裡藥材多的很,他飛鴿傳書一封給蘇轍,蘇轍定會幫他將事情辦的妥妥當當。

***

蘇轍當天下午就收到史無奈的書信,直道:“……他果然沒叫我失望。”

蘇軾一臉不敢置信:“這,這都行?”

他忍不住道:“巨鹿郡公難不成是個傻子嗎?竟敢相信隻認識一個月的人說的話?換成是我,我可不敢信的……”

蘇轍搖搖頭,道:“不,六哥,若你是巨鹿郡公,你也會相信無奈兄說的話的。”

“巨鹿郡公從小到大,幾次與儲君之位失之交臂,這等事情換成誰,誰都受不了。”

“比起趙允熙,他對皇位更加癡狂,雖說他們兩人同為郡公,但若趙允熙坐上皇位,那是意外之喜,不像他,那是意料之中的事,甚至他父親妹妹之所以從前敢那樣猖狂,也是篤定他能繼承大統。”

蘇軾仔細一想,好像真是這個理兒,若擺在他跟前煮熟的鴨子飛走了,他也會怒不可遏,想方設法將這隻熟鴨子找回來。

但他同時有另外一個擔憂:“八郎,你可真的要孫翁翁拿毒藥給巨鹿郡公?”

“巨鹿郡公雖覬覦皇位,采納了史無奈的計策,但也許會對史無奈防一手,興許不會將何時動手之事說與史無奈聽,畢竟這等大事,知道的人越少就越是安全。”

“萬一,萬一……官家真的被巨鹿郡公害死,你我幾人就成了幫凶,以王安石的性子,定會將這件事鬨開,到時候才真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蘇轍微微笑道:“六哥,你放心,不會有此等情況發生的。”

蘇軾也跟著笑了起來:“也對,你這樣聰明,定會將所有的事情都想好。”

蘇轍很快去找孫神醫,找孫神醫要了一味藥,暗中送給了史無奈。

一日之後。

巨鹿郡公就再次提著軟酪進宮了。

軟酪有點像後世的雪媚娘,卻比雪媚娘做法更繁複,杏花樓一推出,就得到了所有人一致好評。

巨鹿郡公想著官家一貫不愛吃甜食,吩咐杏花樓做了份少糖版的軟酪,一進禦書房就道:“……這軟酪最近在汴京十分時興,我吃過幾次,味道很是不錯,您也嘗嘗看,這是我一大早就差人去杏花樓排隊買的。”

從前他的本心並不算太壞,有父親與妹妹在前頭頂著,一些傷天害理之事根本輪不到他去做。

故而如今這般做,他心裡發虛,竟有幾分不敢看官家的眼睛。

官家已是一隻腳即將入土之人,事先又得蘇轍提點過,一眼就看出巨鹿郡公今日與往常有些不一樣。

他心中了然,拿起軟酪看了看,正欲喂到嘴裡時,卻像想起什麼似的,又將軟酪放了下來,吩咐身側的內侍為他取來一樣好東西。

巨鹿郡公麵上流露出幾分失望之色來。

很快,內侍就為官家取來了東西。

這是一幅畫。

官家笑著拿起這幅畫,道:“你可還記得這幅畫?”

彆說畫了,如今就連金山銀山擺在巨鹿郡公跟前,他都不會多看一眼的,隻茫然搖搖頭。

官家笑道:“小時候你住在宮中,與朕關係最為親厚,那一年朕生辰,你見旁人都給朕送了生辰禮物,唯獨你一人沒有準備,因為這事兒還哭了鼻子。”

“後來你獨自回去,為朕畫了這樣一幅畫,朕一直留著。”

“朕年紀大了,這些日子時常想起從前之事,想到這幅畫,命人找了出來……”

巨鹿郡公這才想起來。

他笑了笑道:“被您一說,我這才想起來,上麵畫的是您牽著我一同在禦花園玩耍……”

官家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心中微冷。

略說了會話,官家又再次拿起了軟酪,他多麼希望巨鹿郡公看在從前的情分上找個由頭不叫他吃這東西,可他等啊等,一直等到他都將軟酪喂到嘴裡,巨鹿郡公隻直直看著他,並未有開口勸阻的意思。

後來還是官家身邊的內侍提點道:“官家,您如今正喝著藥,孫神醫交代了,您得忌忌口,不能吃牛乳羊乳之類的東西。”

官家便再次將軟酪放回碟子裡,笑道:“你若不說,朕都快忘了。”

“難得巨鹿郡公一片孝心,朕今日是沒有口福了。”

說著,他看著巨鹿郡公,笑道:“想來這軟酪與蜜浮酥奈花是差不多的做法,同樣用羊乳或牛乳製成,近來天氣漸漸熱了起來,這糕點放在大半日就不能吃了。”

“這好東西就賞給你了吧!”

巨鹿郡公今日可是曆經大起大落,如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記得史先生與自己說過的,這毒藥無色無味,吃下去很快會暴斃身亡,就連醫術最好的太醫都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官家,我……我不餓,方才我進宮之前已吃了一碟子軟酪的……”

見他直到這時候還沒說實話的意思,官家不免覺得失望。

一旁的內侍低聲提醒道:“郡公,這糕點是官家賞下來的,您就算不餓,多少也得吃兩塊吧?若不然,可是對官家不敬……”

巨鹿郡公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內侍已將糕點端到了他跟前,他隻覺得自己像做夢似的,拿起一塊軟酪吃了起來。

不過是輕輕咬了兩口,他就已是淚如雨下,後知後覺的將軟酪一丟,就開始磕頭起來:“官家饒命,官家饒命啊,我不是故意想要害您的……”

好死不如賴活著,從前他覺得人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沒什麼可怕的,如今真到了這時候,卻是拚命摳著自己的喉嚨,很快吐了一地汙穢之物出來:“官家,快請太醫,快請太醫啊!”

他嘴上胡亂說著話,但從他的言語中,大概也都聽懂了——他在吃食中給官家下了毒。

幾個太醫很快就匆匆來了。

有人給官家診脈,看官家有無受驚。

有人去看了看巨鹿郡公,看巨鹿郡公還能不能救的回來。

還有人去看了看那盤還剩幾個的軟酪,看其中到底被人下了什麼毒。

到了最後,幾個太醫是麵麵相覷。

為首的太醫站了出來,低聲道:“啟稟官家,這盤糕點中並未被人下毒,而是被人下了藥性極烈的巴豆粉……”

他掃了眼呆若木雞,一臉狼狽的巨鹿郡公,麵上都忍不住透出幾分嫌惡來:“至於巨鹿郡公,也沒有中毒,不過是誤吃了巴豆粉,待會兒恐會不太雅致……”

巨鹿郡公隻覺自己的腦子有點不夠用了。

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但他就算再蠢,也知自己不用丟掉性命,忙道:“官家,官家……這件事有誤會,我不是想要害您,而是……”

就他那腦袋瓜子,一時間有些詞窮。

還未等他想好辯解之詞,官家就將一盤子糕點掀翻在他臉上,厲聲道:“那你同朕說說,而是什麼?而是你不願害朕嗎?方才的話,可是你自己親口承認過的,朕倒是想聽聽你要如何辯解!”

第125章

巨鹿郡公這才反應過來。

是啊, 今日從一開始官家的反應就不大對。

還有,史先生說的無色無味有劇毒之藥,怎麼會變成巴豆粉?難道問題出現在史先生身上?

一旦抽身開來, 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上, 再去看整件事,就簡單了許多。

巨鹿郡公忙道:“官家恕罪,是有人挑唆我給您下毒的, 這人名叫史如玉, 一直挑唆我謀權篡位……官家,您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曾不止一次說我的性子最像您, 我哪裡會做出這等事情來……”

任他百般狡辯,官家是巍然不動,就像看小醜似的看著他。

他很快就意識到不對勁,隻覺得腹痛難忍, 很快身下一陣熱流湧過,惡臭傳來。

一旁的內侍紛紛皺眉, 想要離他遠些。

官家自也嗅到了這熏天的臭氣,臉上神色未變:“史如玉?他叫史無奈, 並不叫什麼史如玉。”

“從前朕不過想著你不太聰明而已,沒想到你竟如此蠢笨,連一個認識尚不足兩個月的人的話都信。”

“朕問你, 可是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謀害朕的嗎?並沒有,說白了, 不過是你自己利欲熏心, 這位史先生的話說到你心坎上去了而已……”

隨著巨鹿郡公身下發出“噗嗤”一聲,禦書房內惡臭愈發明顯。

就連官家都忍不住皺皺眉:“來人, 將他帶下去吧,好生拷問。”

巨鹿郡公被人架著,哪怕身下黃漬不斷,但還是嚷嚷倒:“官家恕罪,官家恕罪啊,小時候我曾在您身邊呆過幾年,求您看看當年的情分啊……”

聲音是漸行漸遠,殊不知,官家看在當年的情分上方才已提點過他幾句,是他自己不念舊情,又怎能怪旁人無情?

內侍很快拿著熏香走了進來。

很快,禦書房內又恢複了從前的模樣,屋內帶著一股清淡的茶香,候在屋內的內侍一個個麵無表情……仿佛巨鹿郡公沒有來過一般。

但官家的心卻靜不下來。

他微微歎了口氣,道:“來人,傳蘇大人前來覲見。”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蘇轍就來了。

桌上仍擺著棋盤,蘇轍見狀,便與官家下起棋來,他的棋藝是一如既往的臭,從前官家還會打趣他幾句,但今日,官家卻是一言不發,最後更是將手中的白玉黑子丟到棋盒中,幽幽道:“……這件事終於塵埃落定,朕原以為自己懸著的一顆心能夠放心,不曾想心裡隻有失落。”

“朕身居高位,卻遭無數人算計,好多次朕都在想,這君王當的有什麼意思。”

“朕記得巨鹿郡公小時候很是聽話懂事的一個孩子,不曾想,他竟變成了這樣。”

蘇轍也將手中的白玉白子放在棋盒中,勸道:“官家,人都是會變的,您莫要拿旁人的錯處懲罰自己。”

“為了巨鹿郡公那樣的人傷神感懷,不值當!”

官家微微頷首。

他收起不快,道:“王安石那邊,你打算如何安排?”

蘇轍道:“斬草須除根,隻要王安石在一日,今日有巨鹿郡公,明日不知又會冒出什麼人來。有了前車之鑒,王安石隻會更慎重,到時候想要找出王安石的錯處來,更是難於登天。”

“微臣想,若能叫巨鹿郡公供出王安石是最好不過了。”

官家並未有任何遲疑,直道:“這件事你看著辦就是了。”

蘇轍離開禦書房時,巨鹿郡公入獄的消息已傳的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眾人紛紛覺得納悶,巨鹿郡公一向得官家喜歡,怎麼進宮送糕點一趟,就入獄了?誰都沒往巨鹿郡公給官家這事兒上想。

在眾人看來,這皇位遲早都是巨鹿郡公的,他何必以身涉險?

眾人猜來猜去,隻猜測有巨鹿郡公在官家跟前腹瀉惹得官家不滿,所以落罪……畢竟除了這等事,好像也沒彆的理由。

王安石急的宛如熱鍋上的螞蟻,對著前來稟告的仆從嗬斥道:“巨鹿郡公就因在官家跟前忍不住腹瀉就要被關進大牢?我也不知到底你們是傻子,還是那些人是傻子!怎麼可能!”

“去賬房支了銀子,好好去打聽,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仆從應下後連忙下去了。

王安石捂著嘴角的燎泡,忍不住在書房來回踱步,許久之後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來——定是巨鹿郡公妄圖對官家下手!

這人,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貨!

王安石氣的都要罵娘了!

與此同時。

蘇轍已穿過幽暗的地牢,隔著鐵門,看著蜷縮在牢中的巨鹿郡公。

不得不說,孫神醫給的那一味瀉藥果然藥效極好,黃色的汙垢已將巨鹿郡公石青色的衣裳,周圍飄蕩著一股惡臭。

就連給蘇轍引路的衙役都麵露嫌惡之色,恭敬道:“蘇大人,這味道未免也太難聞了,要不我給您拿方帕子來?”

蘇轍搖頭道:“多謝。”

“不過不必了,我與郡公說幾句話就走。”

那衙役很快就下去了。

隔著鐵門,蘇轍與巨鹿郡公四目相對。

巨鹿郡公想喊想罵,卻因腹瀉缺水,整個人虛弱得很,連話都說不出幾句來:“是你……是你對不對?我是說為何史如玉對你那樣了解,他就是你的人!”

“蘇子由,你,你好歹毒的心啊!”

“你汙蔑了我的父親不說,如今又來害我!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的。”

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他知道自己活不長了。

連命都沒了,他還有什麼可怕的?

蘇轍居高臨下看著他,不急不緩道:“郡公,你應該比誰都清楚,你也好,你父親也好,你們皆不是無辜之人,我不像你們出身皇家,自小視人命如草芥,除去官家,不必將任何人放在眼裡。”

“我出身微寒,小時候連吃上一頓羊肉都是奢望,可就算如此,我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兔子急了還會咬人,更何況,我還不是兔子。”

“從始至終,我不過是為了自保而已。”

“個中道理,相信郡公應該清楚得很。”

巨鹿郡公冷冷看著他,並未說話。

蘇轍卻不會在意他如何想,如何看待自己,直繼續道:“不管你是受人鼓動也好,還是自作主張也罷,就憑著你在官家跟前說的那些話,就憑著你在官家糕點中下的那些東西,你應該也知道這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巨鹿郡公仍舊沒有接話。

他哪裡會不知道?

一時間,他是麵如死灰。

蘇轍看著他,聲音低了些:“若想留住你的性命,唯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將王安石供出來……”

巨鹿郡公不可置信看向蘇轍。

如今被王安石攪和一番,朝中風氣並不好,他原以為這等話隻會從佞臣嘴裡說出來,萬萬沒想到會從蘇轍嘴裡聽到。

蘇轍似知道他在想什麼,直道:“我從未說過我是個好人,可我與王安石不一樣的是,我所作所為皆無愧於心,無愧於天地,這件事還望郡公好好想一想……”

誰知他這話還沒說完,巨鹿郡公就一口答應下來:“好!”

巨鹿郡公似也知道他看向自己的眼神裡帶著幾分不屑,可這世上,又有幾個人不怕死呢,如今卻死鴨子嘴硬起來:“我……我做下如此錯事,死有餘辜,可我總得為我的妻兒想想才是。”

蘇轍並未揭開他的遮羞布,甚至不屑與這人多說話。

畢竟就算巨鹿郡公保住了這條命,從此之後也會流放苦寒之地,兩人再不會有見麵的機會。

一刻鐘後。

他就走出了地牢。

一日之後。

就有衙役呈上了巨鹿郡公親手所寫的供詞,巨鹿郡公在蘇轍的授意下,直說這件事乃王安石挑唆,並未說是王安石在背後出謀劃策。

一來是王安石的確與這件事沒什麼關係,順藤摸瓜查下去,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

二來是王安石雖有錯,但蘇轍也好,還是官家也罷,誰都沒想過要了王安石的性命——況且說起來王安石也是有才乾之人,叫他這輩子呆在個小地方為官,也是造福了一方百姓。

這事兒一出。

滿朝嘩然。

就連一向沉穩的王安石麵上都有幾分驚慌之色,跪地道:“官家恕罪,這件事臣並不知情。”

"近來臣的確與巨鹿郡公有所來往,隻是以臣之向來謹慎的性子,定不會挑唆巨鹿郡公做下這等事的。"

他向來恃才傲物,便是到了這個時候,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他王安石可做不出這等蠢的事情。

話糙理不糙。

但範鎮等人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將王安石置之死地,又怎會放過?範鎮率先站了出來:“王大人,話可不能這樣說,誰都知道你聰明過人,這等事與你並無牽扯,你挑唆巨鹿郡公一二,若是能夠事成,於你而言是萬事大吉,若失敗了,與你也是毫無關係,何樂而不為?”

隨著範鎮開口,很快就有人站出來紛紛附和,直道:“是啊,天下有幾人能及的過王大人?”

“若巨鹿郡公真有真憑實據,那就不會說王大人故意挑唆他了!”

第126章

王安石這下終知道什麼叫做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這等事, 他曾不止一次對過當初保守派或蘇轍一黨的人做過,每每他都像旁觀者似的站在一旁,覺得這等事與自己沒有關係。

可真到了這一刻, 他卻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他剛要開口, 範鎮等人的聲音就已將他湮滅,他隻有一個人,可範鎮等人卻足足有幾十人之多——至於平素追隨他的那些人, 一個個宛如鵪鶉一般, 一言不發。

王安石的目光落在了蘇轍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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