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蘇轍可不用讀書寫字,而是要喝藥。
古人信奉良藥苦口,每碗藥是又濃又苦,苦的蘇轍直皺眉頭,偏偏任乳娘說喝藥之後不能喝水,要不然會衝散了藥性。
蘇轍隻覺得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好在沒兩日他就收到了蘇軾的來信。
沒錯,年僅七歲的蘇軾已經會寫信了,不光給蘇洵,程氏與蘇老太爺各寫了一封信,還給蘇轍也寫了一封信。
任乳娘不識字,隻能請程氏過來給蘇轍念信。
程氏輕聲念道:“八郎,見信如見人,你在家一定要聽爹娘與翁翁的話,莫要頑皮,我在天慶觀一切都好,你莫要擔心……”
聽到最後,蘇轍有幾分震驚:“這封信真的是哥哥寫的嗎?”
他隻覺得蘇軾去天慶觀念書沒幾天,像長大了不少,有了點當哥哥的樣子。
程氏道:“這的確是六郎的筆跡。”
讀書能知禮,可見這話沒
說錯。”
“八郎,等你好起來了,娘再教你啟蒙。”
蘇轍小臉一垮,臉色簡直與喝藥時差不多,更是好奇道:“娘,六哥與你們寫信說了些什麼?”
程氏直道:“沒什麼,不過說些家長裡短的話。”
她一想到蘇軾寫給他們信中的內容就覺得好笑,不管寫給她的,亦或者寫給蘇老太爺或蘇洵的,信中隻有一個重點。
我不想在天慶觀念書!
我要回家!
爹!娘!翁翁!你們快救我回家!
這等教壞弟弟的話,程氏可不會與蘇轍說的,她輕聲道:“八郎,你可要與六郎回信?你不會寫字不要緊,我幫你寫!”
蘇轍想了想,這才道:“娘,您與六哥說,說我已經開始啟蒙了,我已經會認識幾百個字,再過些日子,就能與他寫信了。”
“娘,您再告訴六哥,就說他走了之後我生病了,不過如今看過大夫,喝了藥,已沒什麼事……”
他雖並非聒噪之人,可一想到蘇軾,腦海中就浮現一個坐在案幾前可憐巴巴的小身影,就想多與他說說話。
所以到了最後,他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足足寫了五頁紙,寫的程氏手都酸了。
程氏不是不心疼蘇軾。
隻是她更知道讀書不是那麼簡單的,她知曉天慶觀的夥食肯定沒有家中那樣好,所以便命大廚房做了些吃食。
但如今天氣熱了,一些菜是放不住的,隻能做些豆豉,羊肉醬送過去。
蘇家已許久沒吃過羊肉,程氏想著貪吃的蘇軾,想了又想,還是當了支陪嫁的簪子買回來些幾斤羊肉。
當傍晚蘇吃飯時看到炙羊肉時,是微微一愣:“乳娘,怎麼會有羊肉?”
如今已是六月,他還記得上次吃到羊肉還是過年的時候。
任乳娘隻含糊說不知道。
蘇轍想著待會兒去問問程氏,如今他跟著程氏啟蒙,家中不寬裕他還是知道的。
不過他正病著,對上炙羊肉這道大菜沒什麼胃口,目光被豆豉吸引了去。
豆豉佐粥極好,用大豆、小麥粒、生薑、茄子、紫蘇、川椒做成的,一口下去,鮮香爽口,麻麻辣辣,讓人食欲大開。
蘇轍就著這碟子豆豉多用了一碗粥。
他到底病了,吃飽喝了藥就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之間,他好似聽到了程氏說話的聲音。
程氏方才已盯著大廚房將羊肉醬,豆豉做好,剛忙完的她就匆匆過來看望蘇轍,任乳娘輕聲道:“……大夫說了,隻要八少爺能吃能喝就沒什麼事兒,方才他吃了兩碗粥,一個炊餅了。”
程氏看著那碟子幾乎動都沒動的炙羊肉,不免有點心疼。
她統共買回來了五斤羊肉,正院與長房處各送了一斤,蘇洵與蘇轍這裡加起來一斤,剩下兩斤全做成羊肉醬送去了天慶觀,一罐送給蘇軾,一罐送給了張易簡。
她自己是一塊羊肉都沒舍
得吃。
任乳娘在蘇家多年,多少也有幾分了解程氏的性子,隻道:“您可吃了?若是沒吃,叫大廚房將這碟子羊肉熱一熱,方才八少爺是一筷子都沒動,隻說沒胃口。”
頓了頓,她又道:“方才八少爺還問奴婢為何會有羊肉了!”
“叫奴婢說,這羊肉與豬肉都是差不多的,您又何必當了自己的嫁妝去買羊肉?”
程氏微微歎了口氣:“彆看這孩子年紀小,卻是什麼都懂!”
“六郎小小年紀離家,實在是可憐,他最喜歡吃的就是羊肉,我嫁妝的簪子多的很,少一支也不算什麼。”
蘇轍隱隱約約聽到這話,很是心疼程氏,再也睡不著。
他一直等程氏與任乳娘等人分食完這碟炙羊肉後,這才揉著眼睛醒過來。
程氏雖為嚴母,但對孩子們的愛卻是半點不摻假的,笑著問他今日可好些了沒,有沒有覺得不舒服的地方,最後更是道:“……八娘一直吵著要來看你,我好說歹說這才勸住,喏,這是她帶給你的綠豆水。”
蘇轍喝著爽口的綠豆水,忍不住道:“娘,您替我謝謝八姐姐。”
“對了,廚房做給六哥的羊肉醬和豆豉真好吃,您差人將東西送去天慶觀了嗎?若是沒有,我想拿了壓歲錢給六哥買點糖霜玉蜂兒。”
“六哥最愛吃糖霜玉蜂兒了,他一個人在天慶觀,太可憐了。”
“不過您得再我給六哥的信上再添上一句,要他吃完糖記得刷牙,不然牙齒會壞掉的。”
程氏笑著答應下來。
因炙羊肉一事,蘇轍認真打量一二,這才察覺蘇家的銀錢是越來越緊張。
程氏原先每年都會給自己做上兩件新衣裳,畢竟她管著家,人情往來都是要她出麵的。
但今年春日夏日,她卻是一件新衣裳都沒做。
去年時候,他兩三個月就能吃上一次羊肉,可今年卻是大半年才吃上一次羊肉,還是沾了蘇軾的光……
一想到這裡,蘇轍心裡就不是個滋味。
他看著程氏,認真道:“娘,我有悄悄話要和您說。”
程氏啞然,叫常嬤嬤等人下去後這才道:“八郎有什麼話要與我說?”
蘇轍正色道:“娘,方才您與乳娘說的話,我都聽到啦……”
與後世所有家長一樣,程氏隻是摸了摸他的小腦袋,道:“這些瑣事你不必操心,隻需要好好念書就行了。”
這等話,蘇轍難以苟同。
他握著程氏的手,認真道:“娘,您這話說的不對,我是家中的一份子,家中日子過的艱難,我哪裡能安心念書?”
“娘,從前六哥教過我,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您變賣嫁妝並非長久之計,這嫁妝總有賣完的一日,到時候我們又該怎麼辦?”
“二伯如今雖升官了,但他初到閬州,花銀子的地方多的很,每年手中餘錢也沒多少,送回家的銀子也不會太多。”
“馬上大哥,二哥他們
要參加科舉了,六哥進了天慶觀念書,五姐姐與八姐姐也越來越大……咱們節流的同時,為何不想著開源?”
程氏知道這孩子向來鬼主意多,隻笑道:“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可做起來卻談何簡單?”
雖說宋朝民風開放,做生意的小娘子不計其數,但像蘇家這等大家族卻鮮有女子做生意的。
再說了,做生意需要本錢,更是有風險,以蘇家如今境況,若是虧損,無異於雪上加霜。
蘇轍提醒程氏道:“不是有二舅母送給我的那個金鉗鐲嗎?”
“您將鐲子拿去當了,當本錢!”
程氏覺得他童言童語很有意思,笑著問道:“好,這下本錢有了,可做什麼生意了?”
蘇轍緩緩道:“您繡工極好,畫的花樣子也好看,為什麼不開一間紗縠行?”
程氏嘴角的笑容頓時滯住了。
程家當年就是以絲綢,紗布製品發家,如今更是眉州乃至四川赫赫有名的絲織品大戶。
遙想當年程老太爺在世時,最疼愛的就是幺女程氏,時常將她馱在肩上去紗縠行轉悠,耳濡目染之下,紗縠行種種,程氏比兩位兄長更為清楚。
蘇轍看向程氏,道:“娘,我知道您在想些什麼,您肯定在想若是咱們蘇家開了紗縠行,肯定會影響程家紗縠行的生意。”
“可咱們一沒偷二沒搶,光明正大做生意,又有什麼關係?”
“大家都是長了眼睛的,哪家的布好自然去哪家買。”
程氏麵上的笑容有些勉強,隻輕聲道:“咱們八郎真是聰明。”
“不過賃鋪子做生意一事非同小可,得從長計議。”
等著陪兒子說了會話,她這才回去。
一路上,她滿腦子想的都是蘇轍方才的話,若真的開紗縠行,她覺得是穩賺不賠之事。
隻是,這紗縠行一開,以後與程家是再無重修舊好的可能。
程氏心裡亂極了。
就算兩個哥哥對她不好,但程家還是有她的母親在的,程老太君對她遠比不上程浚與程濬,但到底也是她的親娘!
程氏是滿腹心思回去。
她剛回去就見到蘇洵坐在桌邊等著她,隻不解道:“……這時候你不是應該在書房看書嗎?怎麼回來了?”
蘇洵指了指桌上一筷子都未動的炙羊肉,含笑道:“我自然是有要緊事才回來的。”
他與程氏夫妻十幾年,對程氏的性子清楚的很,想必程氏是舍不得吃羊肉。
既是如此,他又怎會吃獨食?
蘇洵見程氏愣神,忙招呼她道:“這羊肉還熱著,快坐下來吃吧!”
程氏這才坐了下來。
方才她已在蘇轍房裡吃了個半飽,如今心裡有事惦記,哪裡吃得下去?
她便觀察起蘇洵來。
蘇洵說的是將炙羊肉端回來與她一起吃,可蘇洵的筷子根本不往羊肉夾,時不時將羊肉夾到她碗裡,嘴裡更是說她這些日
子辛苦了,多吃些!
程氏心裡軟成一片。
她不由又想到方才的蘇轍,這孩子哪裡是病了沒胃口?分明是知道她不舍得浪費羊肉,定會將一碟子羊肉吃的乾乾淨淨。
一邊是替她著想的夫君和孩子,一邊是無情無義,將她視為洪水猛獸的娘家人,程氏是毫不猶豫選擇了前者。
第二天早上,程氏起床後難得沒有來看蘇轍。
來的是常嬤嬤,常嬤嬤一開口就道:“……夫人說了,這幾日要忙賃鋪子的事兒,怕是沒時間過來看你,你要乖乖的才是。”
“等著鋪子生意好了,定要咱們八少爺頓頓吃羊肉!”
蘇轍眼裡是亮晶晶的,連聲道好。
程氏是個不折不扣的行動派,不過兩三日的時間就當了金鉗鐲,賃了鋪子,更在牙行找了待詔、手貨打算將鋪子裝潢一二。
當程氏忙完這些事時,蘇轍的病還沒有好全了。
她得空的第一件事就是來看蘇轍,更是與蘇轍道:“……咱們八郎聰明,那日我聽了你的話是醍醐灌頂,這紗縠行裝潢後散散味兒,大概秋日,最遲冬天就能開門了。”
“這主意是你出的,等著紗縠行賺錢了,我給你封了大封紅!”
蘇轍瞧著她不出幾日又瘦了些,更將這些事料理的井井有條,由衷道:“娘,您可真厲害!”
一旁的常嬤嬤卻是心疼道:“夫人不是厲害,是想著趕在八少爺病好之前將這些事情辦妥。”
“夫人常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做學問也是如此,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怎會學有所成?”
“夫人想著八少爺你生病已耽擱這些日子,等著你痊愈後就能開始給你啟蒙了!”
蘇轍偷懶的想法再次落空。
他並非情緒外放之人,如今卻忍不住握住程氏的手,正色道:“娘,等著我長大後,一定會好好孝順您的。”
“還有八姐姐和六哥,他們也會好好孝順您的。”
“要是他們不孝順您,以後我就再不和他們來往了!”
程氏雖累,但如今聽聞蘇轍這番話,隻覺得什麼都值了。
她覺得兒子對自己這樣孝順,定要好生教養他才是,一開口就是道:“我看你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我明日就繼續給你啟蒙吧。”
蘇轍:……
他忍不住道:“娘,大夫說了,我年紀太小,得多休養幾日……”
他看著程氏嚴肅的麵容,微微歎了口氣,話鋒一轉就道:“好吧,明日我們就繼續啟蒙吧!”
所以到了晚上,他就早早歇下,畢竟明日開始又是一場持久硬仗。
七月的天兒,暑熱依舊。
蘇轍房裡無冰可用,便將房門與窗戶都打開,這樣有穿堂風吹進來,也能涼快些。
他正睡得香甜,隱隱約約覺得床頭似有人在哭。
他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他覺得自己定是在做夢。
也就蘇軾喜歡做這等事,如今蘇軾遠在天慶觀念書,怎會有人鬨自己?
他下意識覺得自己定是太過思念蘇軾的緣故。
還真彆說,雖說他覺得蘇軾在家時挺煩的,但這人真去了天慶觀念書,他又覺得挺想念這個便宜哥哥的!
誰知蘇轍迷迷糊糊又要睡過去時,隻聽見耳畔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八郎?”
“八郎?”
“你怎麼又睡著了?”
隨著話音落下,他甚至能感受到有人拿胖乎乎的手指在戳自己臉。
蘇轍忍不住睜開眼,果然再次見到蘇軾!
他下意識叫出聲來:“呀!”
“鬨鬼了!”
蘇軾嚇得連忙伸手將他的嘴捂住,低聲道:“八郎,彆叫,是我!”
“我是你六哥!”
這小手依舊是胖乎乎,軟綿綿,因天氣太熱,還帶著幾分潮氣。
蘇轍下意識道:“六哥,真的是你?”
待他瞧見蘇軾重重點頭後,皺眉道:“不過六哥,你怎麼回來了?這時候你不是應該在天慶觀念書嗎?”
天慶觀規矩森嚴,每月隻能休息一次,一次休息兩日,如今才七月下旬,距離月底還有五六天。
蘇軾是欲言又止。
蘇轍忍不住低聲道:“六哥,你不是逃學偷偷跑回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