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崔宥朗聲大笑,答她,“那是為師掐指一算,知你命中劫數會應在這裡,故才做了此些安排,至於旁人如何,隻能說這人與人之間命數不同,這樣說來,你可明白?”
“是麼,”朝暉轉過頭去,撇了撇嘴道,“往小了說,從前弟子砸了茅師叔的千山萬仞屏風,你就對師叔講過,是他命中該有此劫,故不是弟子我的罪過,而往大了講,師兄不想當這掌門,你也對他說這是天理命數的安排,要他不許胡鬨。
“在師尊眼裡,天命一向都是大過一切的,如今您做此解釋,弟子也勉強信了吧。”
崔宥一時失笑,語氣緩緩而道:“楚師弟子之中,二師兄孟從德聲望最高,六師姐荀聖衣資質最佳,可最後選定的掌門,卻是性情溫厚,對待我等一向寬仁的三師姐。或也是因為這樣,才使得師兄師姐們彼此間難以服氣。”
“可最後做了掌門的人是您,”朝暉咧嘴笑道,“隻怕誰都沒想到吧!”
“不,”崔宥認真地看著她,搖頭道,“為師……算出來了。”
他洞悉命理的才能,除了楚雲開以外,幾乎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所以當恩師定下三師姐戚若懷為掌門,可自己卻不曾在戚若懷身上看見其執掌宗門的命數時,崔宥感到的隻有無限的恐懼。
他深知自己平庸,不堪與師兄師姐相爭,更沒有想到掌門之命會應在自己身上。
隻是後來的一切事情都在告訴崔宥,他的推算並無差錯。荀聖衣心高氣傲,孟從德冷漠無情,由世家門閥擁護而起的五師兄康靖昀,則不受太衍九玄一脈所正視。九仙之亂的最終贏家,也本該是奉了楚師之命,名正言順繼任掌門的戚若懷。
但誰能想到,與荀聖衣的一戰會損了她的道果,致使戚若懷不得不轉生而去,最終推舉了崔宥繼位掌門。
旁人都以為,他崔宥是僥幸如此,才從戚若懷手中截獲了勝利,可隻有崔宥自己知道,九仙之亂的最終結局,從楚師定下掌門的那一刻,就已經有了結果。
他隻是,順應了大勢而行……
“我這一生,就像是天理命數的囚徒,”崔宥苦澀一笑,悵然看向朝暉,“為師,隻做過一件有違天命的事情。”
朝暉安靜地等他後話,可崔宥卻閉口不言,隻遠遠望著夜空。
今日星子稀疏,光輝黯淡,唯有一顆星辰在夜色中爍爍生輝。
“亥明星。”朝暉喃喃道。
懸於天門之下,亥時始明的星辰,亥明星在何處,就意味著天門移動到了何處,界中修士想要飛升,便要受得此顆星辰的指引,從而感應到天門的具體所在。
“既要走了,為師也便送你一樣東西。”
“何物?”朝暉問道
“本是該早些給你的,偏偏拖到了今天,”崔宥遙指向夜空,說道,“為師賜你一個道號,就叫亥清如何?”
“師尊這是突發奇想嗎?”
“非也,隻是突然就感知到了天命。”崔宥搖頭不認,麵不改色心不跳。
而夜風和暢,桂樹飄香,將行之人要去,送行之人卻還未歸。
……
崔宥升仙大會的當日,封時竟終於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
“弟子來遲,還望恩師恕罪。”他麵色少見地陰沉,隻若是在其身邊的人,都能夠感受到封時竟這股異常明顯的不愉之情。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崔宥點頭微笑,絲毫沒有責怪弟子之意,隻吩咐他入座下首,與溫隋、朝暉二人齊坐。
席間,朝暉忍不住問他:“師兄怎麼現在才回來,今日過後,師……茅師叔定然又要念你幾句了。”
話一出口,她才想起茅定山是出了名的寡言少語,而崔宥走後,估計也沒有旁人再會來誨告她等,是以失言之下,未免又覺得有些難過。
可等抬起頭來,她才驚訝地發現,封時竟居然還有些出神,叫旁邊的師姐溫隋都忍不住麵露擔心,連聲問了幾句才好。
“無妨。”封時竟坐定身軀,等朝暉再看時,便已恢複了從前那般清風朗月的模樣。
好在升仙大會進展得頗為順利,崔宥修道有成,撞開天門時還有仙樂飄來,叫眾人羨煞不已。
等人去儘,方見茅定山走上前來,威嚴道:“按掌門所言,該當師侄繼位,執掌宗門之舵。而掌門之位不好空懸太久,師侄當要早做打算才是。”
封時竟微微頷首,應道:“可聽從師叔安排,我無異議。”
茅定山訝然於他的順從,與溫隋相視一眼後,便定了主意道:“那這繼任大典就定在三日之後吧,屆時當要封禪祭祖,若師侄同意,我等便可即日開始準備。”
“勞煩師叔與眾位仙人。”封時竟無不點頭道。
二人交談之際,朝暉便站在溫隋身側,她沉浸在恩師飛升的悵然中,故不曾像溫隋一般,看見封時竟慘淡的目光。
崔宥的飛升,使門中上下都在為著掌門交接的事情而忙碌,自就無人有暇來顧及,遲深和朝暉是否還在禁閉之中。
然而這日,朝暉坐在桂樹之下,卻是見到遲深急匆匆地跑來,他滿麵驚恐,急得焦頭爛額,一見朝暉便喊道:
“師叔,恩師人不見了!”
朝暉唰地一下站起身來,問都不問便帶著遲深往元渡洞天去。
次日就是繼任大典,封時竟卻在此時不見蹤影,如此滔天大事,最該擔心的自然是溫隋與茅定山!
她與遲深趕至殿外時,茅定山的聲音卻有不容置喙的堅決,他道:“溫師侄不可再做推辭,你亦是掌門親傳,屬太衍九玄一脈,如今封時竟不在,還有何人能夠比你更名正言順?
“明日便是繼任大典,我派的請帖也早已發出,要是封禪祭祖的時候沒有人在,天下宗門豈不都要恥笑於我昭衍,溫師侄,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茅定山言罷,便有其餘聲音附和而起,溫隋站在人中愁雲滿麵,哪裡還有平時的鎮靜與從容。
朝暉呆呆地站在門口,看師姐在一眾催促聲中應下此事,但卻堅決不肯同意繼任掌門,隻說自己不能違抗師命,所以隻能暫代此位。眾仙人為此大鬆口氣,卻無人能夠體會到,溫隋心底對師弟的憂思。
就像當日崔宥飛升,沒有人能理解朝暉心頭,那種雛鳥無依的茫然一般。
……
封時竟一去就是兩百餘年,溫隋在不安中接手了掌門之位,有茅定山從旁輔佐,倒是未見任何差池。
而對於為何是溫隋暫代掌門,這其中到底又發生了什麼,其餘正道九宗竟都不約而同保持了沉默,隻當是昭衍內務,不敢插手其中。唯有一玄劍宗多問了句,最後也被茅定山一言擋了回去。
於朝暉而言,日子好似並無什麼大的變化,隻是因她修為逐漸增長,旁人也不再將她視作稚子看待。
她仍舊喜歡在夜深人靜時,爬上屋前的那棵桂樹。萬物皆應滄海桑田之變,唯有亥明星始終如舊。亥清,亥清,她或許開始喜歡上這個道號了,所以再不肯讓旁人喚她名姓,隻讓彆人以此相稱。
朝暉仔仔細細地望著,卻無法從亥明星上窺見天門的輪廓,她在想,師尊從天門飛升後又將去往何處,天理與命數仍會將他困住嗎?那師兄又去了什麼地方,為何遲遲都不見歸來?
在她眸中倒映著愈發明亮的星辰,燦色光輝在亥明星上牽出一條長尾。
朝暉微微愣住,可那長尾卻越來越明顯,從三千世界創立之初便存在的星辰,就在今日,在她震怖的目光中向下隕落,直至消散在夜幕的儘頭。
……
亥明星隕落!
隨之而來的便是亂象無數。
界南天海沸騰不休,無邊海水似要被生生煮儘一般,開始露出穹頂幽深的裂隙,沒有天海的阻擋,狂暴的界外元炁橫掃而入,致使整個南地死傷無數,萬千生靈都被幽深裂隙吸去界外,隨後粉碎在虛空之中。
靜山鬼域的邪魔道修士為此驚慌逃竄,甚至不惜越過當年太乙金仙所定的疆域。湧入北地的邪修則開始殘殺無辜,將附近宗門當做祭煉人牲,毫無顧忌地趁著大劫來臨之際,一逞心頭惡念。
而鎮虛神教之下的魔淵也異動連連,以至於短短三月間,就向兩大仙門派來上百封求援傳書。
鈞靈洞天,全玉宮。
溫隋將眾仙召來此處,心中主意已定,道:“曜日島傳書求援,日宮三族損失慘重,衡煦大帝長子長女雙雙隕落,六翅青鳥族梵鳶智者傷重轉生,金羽大鵬一族的族長也是身亡。如今光憑日宮,也是阻擋不住天海的陷落了!”
眾仙相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震驚之意。
四位仙人層次的強者隕落,足可見此次大劫的威力有多可怖!
他等心中沉重,此刻便齊聲高呼道:“但聽掌門仙人吩咐!”
溫隋肅容頷首,沉聲言道:“天海之變,與亥明星的隕落不無關係,屆時我會與太元道派的石掌門一起南下,看要如何阻止此次大劫,此外,駐守在界南天海的奚、梁兩位劍仙當會襄助於我,爾等不必過多擔心。
“而鎮虛神教的求援,便要請師叔與韓師弟出手相助了。”
茅定山自是點頭應下,與弟子韓敘正微微示意,道:“請掌門放心,我師徒二人必將竭力而為。”
“靜山鬼域的邪魔道修士傾巢而出,致使北地多有不寧。這事就請張仙人與朱仙人兩位師妹代為出手了。”一語定下,溫隋已是又做安排。
張蘊與朱妙昀齊齊應聲,神情莊重肅然。
“至於門中之事,便一概交於秦師侄你來處置。”
此後,溫隋又點了幾人隨她一起去往天海查探情況,眾仙人皆對她信服不已,故於此毫無異議。
而等眾仙離去,才有一道身影從內殿奔出,跪在溫隋身前。
朝暉目光決然,喊道:“師姐,我要與你同去天海!”
一向對她百依百順的溫隋,此刻卻臉色一變,厲聲斥道:“大劫興起,豈容你在此胡鬨,還不趕快退下!”
“師姐!”朝暉一把揪住她的衣擺,目中儘是懇求之意,“你讓我去吧,你讓我去吧!”
見溫隋遲遲不應,朝暉心中也是委屈不已,一直以來懸著的心,將她的理智砸得支離破碎。
“師尊走了,師兄又不知去了什麼地方,你要留我一個人在這裡嗎?”
溫隋一怔,俯下身來將她的手掌握住,神情亦逐漸有所緩和。二人四目相對,卻不管朝暉如何苦苦哀求,溫隋都不曾鬆口答應。
此一去上百年歲月,朝暉卻再不曾與師姐有過相見。
隻等天下定矣,蒼生儘皆因劫後逢生而狂喜,溫隋毀道轉為散仙的消息,才如當頭一棒將她敲得心中涼透。
“我看萬千人為有了來日而歡喜,卻隻有我因你道途儘毀而慟哭,
“這是世人稱頌的大義之下,我不敢開口言說的、卑劣的私心。”
朝暉木然站在桂樹前,看亥明星緩緩升上夜空。無儘地不甘湧上心間,讓她一掌拍在樹身,使烈火滾滾攀附而上。
崔宥將她帶回宗門那年,在屋前為她種下這株桂樹,而今付諸一炬,再不存矣。
在天地大劫麵前,她因弱小而催生的無力感,使之隻能用摧毀自我的方式,來企圖宣泄出心中的哀慟與憤怒。
而封時竟望見此景,也唯有沉默以對。
“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回來。”朝暉低頭不願看他,自問自答道,“算了,你從不肯說的。”
她徑直從封時竟身邊走過,故不曾瞧見對方目中的複雜審視之色。
朝暉走後,他慘然一笑,隻身踏入桂樹的灰燼之中,親手將最後一截活枝折斷。
“天地大劫,由今而始……由我而始!”
……
茅定山的聲音威嚴如舊,聽得朝暉煩躁不已。
她與太衍九玄一脈弟子跪在一起,身後是滿麵肅容的遲深,秦仙人則站在高處,親手為繼任掌門遞上大印。
眾仙皆因掌門歸位而深感安心,仿佛千帆過儘後,一切當如往昔。
三跪九叩後,朝暉百無聊賴地站在弟子之中,小小的,新生的草芽從她腳邊磚石縫隙裡冒了出來。
她無不悲傷地想到,原來又是一年春。
本來該早些放出來的,初稿不太滿意,修了之後發現不如推平重寫,於是重新理了大綱開始寫。預計是五千字,沒想到寫出來居然有一萬。今天就先請大家看番外了。
本篇番外無太多劇透內容,沒有追到最新章的也可以看。
最後,我對師尊的忠心日月可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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