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地他竟然沒看出來?
石曲正好停下筆來,聞言,拿起手上的紙張吹了吹。
“我們一共從那女人藏起來的地方,搜出來多少金銀,你可知道?”
施堰怎麼會不知道?這筆錢他死死掐在手裡,生怕哪天又讓人給刮走了呢!
“你問這個作甚?”
施堰不明所以地直接說道。
“調查。”
石曲站起身來,然後把手裡的紙張地鐵了他。
“你看看這個。往年西北不過是十稅三,十年的稅收是三百多萬,一年的稅收便在三十萬這般。而這個女人,接手西北也已經快有六年了吧?她接手了之後,是十稅八,再加上被克扣的軍餉,還有朝廷每年撥下來的銀錢,你覺得,會隻有四百萬這麼點嗎?”
十稅八,也就是兩年接近百萬,再加上朝廷撥下來的款項,還有他們每年克扣的軍餉,絕對不止四百萬,按照他算出來的數字,起碼還有一半這樣的銀錢才對。
但是事實上呢?他們把那個女人的老巢給抄了,還有另外一處也抄了,才隻有一半的銀錢!
石曲越說越激動,施堰倒是聯想到了今日的事情,臉色頓時凝重中帶著一絲了然。
“原來如此,她還藏了一手,難怪那些人冒著暴露埋下棋子的風險,也要把她給救走了。”
原來是因為這個女人手中還捏著這麼多的銀錢。
就施堰對摩羅的了解,摩羅和本朝來往,金銀器物價值相當,但是摩羅本國沒有金礦銀礦,土地也如同西北這般的貧瘠,所以並不富有。
若是摩羅當真要和本朝開戰,充裕的軍餉必然是少不了的。
“她被人救走了?”
石曲卻沒有想到聽到這樣的消息,頓時臉上露出一絲不渝來。
那女人竟然還沒有處理?他們就這麼任由一個看起來極度危險的女人,被人給救走?
施堰這才想起來,怕是眼前的石曲對那毒婦恨得更深,這個消息,他原本也是打算瞞著石曲的,卻沒有想到,一不小心,竟然說漏了嘴。
無奈之下,他隻好把邢鋒調查出來的事情說了一下。
“已經確定那是埋下的一顆棋子了,不過如今既然已經用過了,這顆棋子便廢掉了,當真是有些可惜。”
石曲倒忽然露出一抹笑容來。
“這倒是未必。”
他想了想,“那兩夫婦既然能夠和他們搭上邊,說不準,他們還當真知道一些事情呢。”
摩羅要埋暗棋不容易,否則的話,也不會把事情拖得這麼幾年還沒什麼進展了。
“你的意思是,順著他們繼續往下挖?”
施堰也反應過來,沉思了一會兒,覺得石曲說得確實有那麼點道理。
“不錯。”石曲點頭,“你們都覺得是曝光了這顆棋子就可惜了,但是,萬一這也是他們的計中計呢?有什麼比一顆曝光的棋子,來得更加的好用?”
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句話,是娘子無意中說出來的,但是石曲一直覺得,這句話中含著很深的真理。
“那好,我讓人繼續盯著他們。”
施堰點點頭,正打算去安排下去,石曲卻叫住了他。
“莫著急,這不過是小事,真正的大事,我還沒有說呢。”
他話音剛落,施堰頓時眉頭一皺,“還有什麼大事?”
難道方才那件事情,還隻算得上是小事?
石曲點點頭,“你仔細看看。”
他拿起了那幾個冊子,指給施堰看。
“你看看這稅收,又沒有發覺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施堰看了幾遍,“不就是我們少算了一點銀錢嗎?還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石曲搖搖頭,又指了指幾處。
“你看,這是一個叫做桂村的地方,你再看看他們的稅收。”
施堰看了好幾眼,才終於發覺到不對勁的地方。
“這人……怎麼沒了這麼多?!”
震驚無比地看著那稅收上麵填寫的人數,稅收看起來依舊不少,但是上頭的人名卻少了將近一半!
這怎麼可能!
施堰連忙翻了一翻前麵那一年的記錄,沒錯!人足足少了一半!
他又慌忙翻了其他的冊子。
月矛村,少了三分之一。
丙村,少了五分之一。
三瓦存,少了八分之一。
這些冊子上麵登記的,哪裡是什麼稅收,根本就是讓人心驚膽戰的可怕記錄!
施堰管理西北多年,自然是知道,這稅收那下麵的官吏是怎麼的也不會敢亂來的,這人頭一年比一年虛報這麼多,更是不存在的!
所以說,這些人是真的沒了?
他沉下臉,立即讓下屬去找一個負責稅收的小官吏過來。
沒多久,一個看起來有五六十的小老頭就被找過來了,他臉上滿是數不清的褶皺,看起來好像已經有六十有餘,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的,仿佛風一吹就要倒似的。
施堰擰起眉頭,按照本朝律法,過了六十,是應該辭官的了,這個老頭看起來比自己年紀要大得多了,他怎麼還在負責稅收的事情?
石曲倒是沒想那些,徑直開口問道。
“你是負責稅收的官吏,施大人有話要問你,這稅收帳子上,怎地一年人比一年少?可是你們做了什麼手腳?”
那小老頭一聽,膝蓋一軟,立馬跪在地上。
“大人,大人這是冤枉啊,這冊子上頭沒作假,都是真的!那人、那人是真的都沒有了啊!”
他嚇得立即磕起頭來,一雙眼睛裡頭含著淚花,仿佛隻要石曲他們再說一句,他就要留下眼淚似的。
石曲有點不太習慣這樣的場麵,扯了扯施堰的衣角,示意他上。
施堰倒是慣常見了的,鐵石心腸一般冷聲質問。
“沒有?撒謊!這西北之地如此荒蕪,他們若是走了,去喝出能夠找到耕地?快說!是否有人指使你們做了假賬!”
“大人,真的沒有啊!”
小老頭刷地一下,就嚇得眼淚流了下來了。
“大人、大人,這人是真的沒了,有的是死了,有的人聽說是實在太餓了,就逃難去了,這西北,早就供不起人了,年年十稅八的,小老頭不怕說句實在,若非小老頭已經五十了,當真也想舉家逃離這鬼地方了。”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得情真意切,石曲和施堰的表情卻都變得極其的難看。
真的沒了?
年年十稅八?那個女人不是從十稅三一點點加上去的嘛?
當下,石曲和施堰沉下心來,讓這小老頭把情況一一說明給他們聽。
小老頭看他們信了,也不做起來,就這麼直接坐在地上,抹了一把眼淚,才悠悠地開口。
事實上,起初的時候,西北並不是如今這樣的。
當時施禹才是施家大少爺的時候也見識過,西北城的繁華,他也曾坐在施堰的肩頭看外麵的繁榮昌盛,雖然隻一次,但是也說明了,曾經的西北,確實是很繁榮的。
但是幾年前,西北駐守也就是一把手施堰忽然病倒,然後流出施禹並非施夫人親子,施夫人從府外帶回來了一個名叫施宇的人,稱他才是施府的真正繼承人之後,施禹失蹤,施堰老爺子據說也因為上了年紀,乍一聽見這樣的事實,頓時倒床不起了。
然後,西北的變化就開始了。
“唉,其實小老頭我早就猜到了。施大人宅心仁厚,怎麼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來,都是幕後有那黑手,一個一個法令接著頒布,都是些吃人骨頭的法令,普通的人家,哪裡頂得住啊?”
他搖搖頭,長歎一口氣說道。
“說起來,也不怕大人降罪,小老頭我當時還健壯,這膽子也大,我當時曾經偷偷攔去看過一次那朝廷頒布下來的法令,上頭壓根就沒有說是要加稅,反而說是體諒西北大旱,免稅一年。”
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才一直在西北不肯走。
“西北是我的根,就算是現在爛了,那也是有毒蟲。隻要這毒蟲去掉了,西北還是我最熟悉的那個西北。我不想走,這個地方我住了一輩子,早就離不開了。”
他雖然每一年都頂著無數鄰裡狠毒的目光收走他們命一樣的糧食,但是便是這樣,他也熬著不肯走。
他心裡總在想,若是當真走了,大概,他就再也回不來了。
“但是我不走,那也是因為我還有這麼個小官的身份,稅輕了一些。其他人就不一樣了,十稅三他們才勉強能夠溫飽,十稅八,每年伺候地裡,還不夠一口吃食的,哪裡能熬得住?”
小老頭家裡頭,就有親眷實在熬不住,上他們家來討要糧食的。
第一次,小老頭給了。
第二次,他也給了,卻也反而被人譏諷了一頓,還打了一頓。
到了第三次,他那婆娘直接拿著一把菜刀衝出來,誰敢碰他們的糧食,就拿刀去砍誰。
便是這樣,他才算是勉強活到現在。
“太難了,真的太難了。這樣的日子,誰能夠支撐得下去?大人,這些人不是沒了,他們是實在受不住這樣的苦難日子,連田地都不要了,離開了西北啊!”
小老頭說到最後,一張老臉滿是涕淚,西北,西北怎麼就變成了今日這般模樣了呢!
他的話說完,石曲和施堰雙雙陷入了沉默之中。
施堰更是覺得,自己果真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若不是當年他被那毒婦蒙蔽了雙眼,做出了那樣的糊塗事情來,又怎麼將西北弄得今日這個模樣?
石曲則是在心裡思考著另外一件事情。
西北如今人口銳減,若是戰事忽起,需要征兵,想來,估計是招不到人的了。
這裡頭,當真沒有摩羅的手筆嗎?
從小老頭這裡得了信息之後,施堰繼續處理公務,反而是石曲,親自去走了一趟。
他想要去看看,這些人,是不是真的都沒了。
西北之地不算小,石曲為了走這麼一趟,費了一點兒功夫。
不過他走訪了一遍之後,確實注意到了,這留在西北的人,確實看起來眼中都是迷茫和不安。
尤其是靠那土地刨食的,他們在地裡的模樣看起來也渾渾噩噩的,隻這麼看著,就讓人覺得,他們已經失去了對生活和未來的期盼。
這句軀殼裡的,不過是住在一個套著他們殼子的人罷了。
石曲心裡緊了緊,又轉了幾個地方,終於找到一個看起來目光還算清澈的人。
那是一個在田埂上獨自喝水的老大爺。
石曲快步走了過去,想了想,露出自己的招牌笑容來。
“大爺,這裡的田地,可是你的?”
老大爺喝了一口水,他的皮膚看起來是古銅色的,一看就是日日在日頭下伺候田地曬出來的顏色。
還有那雙滿是老繭的雙手,一看便知,他是那勤快的做活人。
老大爺聽見他的聲音,抬起頭來的眼神立即換上了一副漠然。
等到看清楚石曲的模樣之後,又稍微變得真切了一些。
“是我的,怎地?”
石曲笑著靠了過來,也不說彆的,隻談了這幾日的天氣對地裡的活影響,又問老大爺有幾畝地,說了幾句之後,老大爺忽然開口說道。
“你若是有什麼話想要問我,便問吧。我見過你,你是施家的人吧,施家大少爺,我記得你的長相。”
石曲有些愕然,那老大爺看了頓時露出一絲得意的神情來。
“是不是很不敢相信?嘿嘿,不怕告訴你,若不是當年我家裡阿瑪拿了銀錢跟野漢子跑了,我如今沒準就中狀元了。我這眼神,好著呢。”
確實是有人在這方麵的天賦得天獨厚,隻是石曲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西北裡竟然還有人認他是施家大少爺。
“老大爺的記性當真不錯,我確實有一事想要問你。”
“問吧,問完最好去棒棒施駐守,把這西北啊,再弄好點起來。”
老大爺放下手裡的杯子,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汗,往天上的日頭看了幾眼。
“今日看樣子,夜裡要有一場大雨了。這西北好久不曾下雨了,倒是難得啊。”
石曲也看了看天,他看不出來什麼,想了想,開門見山地問道。
“這幾年,可是有不少人離開西北了?”
再次拿起杯子的手指一頓,老大爺轉過來看著他,眼神裡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意味。
“不少人?你這一路走過來,可曾見過一個像你這般,年輕力壯的青年?”
石曲被她這麼一說,才有些恍然地想起來,確實,他這一路走過來,當真不曾見過什麼年輕的人。
不管是男子也好,女子也罷。
隻除了那老人之外,這一路來,他當真沒看見幾個年輕壯力了。
“這西北早就腐朽了,他們還年輕,所以啊,都願意出去給自己,給以後謀一條生路了。我們不一樣。我已經是半截入土的老頭了,自然就在這裡等死了。”
老大爺喝乾了最後一口水,給石曲說了一下他這幾年的遭遇。
早幾年前,老大爺雖然說家裡也並不富裕,但是他家裡一共有三個兒子,兒子們都大了,一個就能頂他三個,他平日裡就是帶帶孫兒,日子過得十裡八鄉也算得上是不錯了。
但是那一年,他們忽然聽人說,那駐守倒下了之後,這日子就開始變了。
前來收稅的官吏臉上帶著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的不忍,一年一年,從他們這些黃土刨食的人手裡,挖走了一擔又一擔的糧食。
他們這些本就靠著糧食生存的人,這樣一年一年下來,哪裡能夠活得下去?
“後來,他們說是有人想要往南城那邊去,好些人要結伴而行,我就讓他們都一起結伴往南城去了。可彆跟著我這老頭子,在這片西北土地裡,就這麼沒了。”
他說得坦蕩,但是石曲卻注意到了他顫抖的雙手,還有眼角晶瑩的淚光。
沉默了一會兒,他才長身而起。
“西北會好的。”
說完,他便轉身而去。
老大爺拿著杯子的手微微一抖,喝了一口水,很快又追著石曲上去,小聲地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說完他就揚長而去,瀟灑而去。
石曲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胸口仿佛有什麼堵著,但是很快他又放下了這些雜念。
既然已經得了消息,那眼下,他去將這些事情解決了,才是重中之重。
得了消息的石曲很快就和施堰商量妥當,得知了他竟然是在田埂旁邊得到的這個消息之後,他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結,然後又恢複了一貫的高傲。
“既然已經得了消息,那便安排下去吧,你安排便是了。”
石曲也不反駁,這件事情確實由他來安排會更好一些。
兩個人商量好了之後,又再次分道揚鑣了。
這西北等著他們要處理的事務多得不能更多了,眼下還不知道有多少的事情,要等著他們去做呢。
另外一邊,林汐安排的拿武器來回跑的訓練進行得十分艱難。
因為所有人昨天本來已經累得夠嗆了,但是沒想到的是,今天還要繼續拿武器跑,這樣比起昨天來說,不僅更累,而且還杜絕了他們互相攙扶。
王迮甚至都在想,代理人是不是就是知道他們昨天是怎麼跑過來的,所以才會今天這樣安排。
隻是他想再多都是無用,此時的他手裡拿著武器,拚命朝著麵前那個女人的背影追去,卻依舊追不上。
看著那道身影由始至終一直穩穩地跑在他們所有人的麵前,她的步伐是那麼的堅定,沉穩。
王迮忽然有一瞬間,有一絲妄想。
要是,他也能成為這樣的人,那樣該有多好啊。
作者有話要說: 爆更第三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