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笑抓起她的手機,打開微信定睛一看,絕望了。
蕭七七確實發了微信給她,然而內容卻是:“正好趕上晚高峰了。本來也就20分鐘。現在估計40分鐘了。”“咱們吃完魚頭火鍋我回醫院寫病曆吧,明天早上更沒時間了。你陪我嗎?”
應笑:“…………”
算蕭七七剛才隻用七八分鐘就出門了,現在她還需要跟穆濟生單獨相處……15分鐘。
天啊。
穆濟生倒鎮定如常,他邁開長腿走了過來,說:“坐吧。我剛洗了一點水果。”
“哦,謝謝。”應笑隻好乖乖坐在一個小小的沙發墩上。
穆濟生則在長沙發中間位置坐了下來,兩肘搭在膝蓋上頭,自己插起一塊芒果,送入唇縫,咽進腹中。也許因為是個醫生,水果切得十分好看。
應笑想:不愧是新生兒科的,見慣了大風大浪,她自己的兩邊臉頰還有點兒躁乎乎的。
她把長發壓在胸前,確定不會弄濕地板。她這時候突然想起她曾讀過一本言情,女主角在霸道總裁男主角家洗澡以後,赤-裸的腳一路行走,地板上麵全是水漬,女主長發上的水珠滴滴答答不斷掉落,男主迷到神魂顛倒。應笑當時覺得好美,現在一想男主沒扇女主兩個大耳刮子算客氣的了。而且文裡麵寫黑漆漆的烏木地板極儘奢華、白花花的兩隻玉足如何如何,應笑後來才了解到烏木地板不是黑的,那霸總的烏木地板一百塊錢一個平方還特麼得送踢腳線。
總不能一直不說話,幾秒鐘後,穆濟生問應笑:“應笑,我有點好奇……你為什麼選生殖醫學?”
“嗯?”
“嵌合體的那件事裡,你說你愛生殖醫學。為什麼?”
應笑並未直接回答,她反問了穆濟生:“穆醫生,你不喜歡生殖醫學,是嗎?”
“有點兒。”穆濟生倒並非否定,他遙望著應笑的臉,道:“何必勉強。高齡生育、輔助生殖都會增加嬰兒風險。我三月份接到一個18三體,是男孩子。他好痛苦……他沒辦法自主呼吸,而且永遠無法自主呼吸。自然而然,他的父母放棄了他。大約90的18三體無法活過第一年,男孩子的平均壽命隻有短短一兩個月。我給孩子最後唱了莫紮特的搖籃曲,而後,我拔掉了他的管子。幾秒鐘後,他睜開了他的眼睛——我第一次見到它們。他沒有哭,隻是掙紮、想要呼吸,他望著我、求著我,可我什麼都沒有做。他很快地變成紫色……15分鐘後,他的全身都是灰的了。他靜靜地躺在那裡。那個孩子在醫院痛苦掙紮的三四天裡,父母一次都沒出現。我通知了父母過來,而後……他的父親右手一個黑色的垃圾袋,出現了。我好憤怒……”穆濟生手微微發抖,眼睛也發紅:“是,這個孩子又是來自某醫院的生殖中心。他的媽媽去年45歲,又是想要一個兒子,我……我無法理解。就單說染色體異常,媽媽25歲,唐氏兒的概率是11350,媽媽35歲,是1380,40歲,是1110,45歲,是130。很多孕婦隻做唐篩,做不起nipt,而前者的準確率隻有70。此外還有更加高的其他風險,比如早產……身體不允許就是不允許,人類機製就是35+就不要再懷孕生子,所以,為什麼非要這樣,為什麼非要勉強——孩子們有什麼錯?”
“……我知道,也理解。”應笑挺直自己腰背,兩手交叉,輕輕搭在大腿上麵,說,“你覺得,不能生就不要生了。可很多時候情況不是如此理想的。我打個比方。現在內卷這樣厲害,女孩子們碩士畢業就已經是26到27了。而各個企業麵試她們全都會問一個問題:有沒有生育打算。大家都說,五年之內沒有計劃,也並不敢輕易違約。這五年一過,31到32了。她們開始調節身體,調個一年,32到33了。備孕一年,33或34了……這還必須順順利利,每一步都毫無差錯,沒有複讀沒有二戰也沒有換過工作。更不要說,很多女人都是想先當上經理再備孕生子的了。治療指南的推薦是34歲以上的準媽媽半年之內無法懷孕就應該看生殖中心,因為女性35歲以後卵巢功能斷崖下滑。難道,一個女人工作、孩子隻能選擇其中一個嗎?女人如果想要孩子,就必須放棄工作20幾歲懷孕生子嗎?所以,隻要她們認為一個孩子能令她們生活得更好,我就會幫助她們,我也想幫助她們。”
聽到這話,穆濟生愣了愣,似乎沒想過這些。
“還有啊……”應笑又道,“穆醫生,你知道嗎,人類是會變偏執的。我曾見過很多很多來看醫生的準媽媽備孕前是無所謂的,也是覺得,能懷就懷,不能懷就不懷。可是之後呢,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三個月過去……見到的全是單杠,這個時候,她們就會有一點兒不達目的不罷休了。她們記錄月經時間、計算排卵日期,或者購買排卵試紙還有彆的許多東西,每四小時驗一次尿,生怕錯過排卵期。而後呢,排卵後的第六天起,她們每天幾次驗孕,有一點兒風吹草動就會琢磨是不是中了,比如胸發漲是不是中了、做春夢是不是中了……直到見到下次月經。什麼事情都不敢做,因為自己可能懷孕了。這種日子過上半年、一年甚至兩年三年,她們就會非常偏執。穆醫生,一個從來沒有複習任何額功課的裸-考生,跟一個拚命複習、二戰三戰的考生,心態是不一樣的。她們很難說起‘放棄’。放棄這兩個字,好像是最簡單的事,實際卻是最難的事。”應笑意思非常明星,穆濟生就是那個“從來沒有複習任何額功課的裸-考生”。
“子-宮、卵巢有問題的很多患者也是這樣。她們根本不能接受自己身體有著‘缺陷’……她們自己稱其為缺陷。而我見過的最偏執的莫過於多次胎停的。她們隻想寶寶回來,走路都會哭出聲音來。我幫她們查封閉抗體各種抗體,她們最最想聽到的,並不是‘放棄吧’,而是相反的。我每一回拿出來那張表格,就是‘流產三次的女性裡90依然是有了孩子,流產四次的……流產七八次的女性裡50也還是有了孩子’的那張表,她們都是很開心的。所以難道,我們可以單單考慮小孩子的身體健康,而不考慮這些女性的心理健康嗎?這種狀態心理醫生未必能有多大用處,最根本的解決方法大概隻有……達成心願。隻有生殖科能做到。”
她們常常偏執到讓應笑震驚的程度,可,她們最終達成心願、喜極而泣的那一刻,應笑也是又感慨又高興的。
“再比如,”應笑又道,“我以前也不能理解‘多子多福’這個觀念,覺得應該優生優育。可是後來我們科室馮延己醫生說呢,貧困的人的想法,跟我們這樣的人的想法,是不一樣的。貧困家庭的邏輯是‘隻生一個非常危險’。穆醫生你應該知道,一對父母幾個孩子其實相差非常大。人的基因無法預測,同時孩子智力還有性格也並不是容易確定的。因此對於他們來說,如果獨子非常笨、非常混,孩子以後就完蛋了,貧困家庭是沒下限的,他們不像我們一樣至少能有穩定工作。所以,多生幾個、多填筷子,總有一個還不錯的,幫襯幫襯兄弟姐妹,也給自己養老送終,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這是窮人千百年來降低風險的方法。馮醫生還說,隨著現在生活水平的提高,‘多子多福’這個觀念就漸漸沒那麼流行了。”馮延己是生殖中心主治醫生之一,他不會寫研究論文,35了還是主治醫生,可他把患者當作朋友、與她們在“不孕”這條艱辛路上一同前行,一直廣受患者好評。
頓頓,應笑十指攪得緊緊的,又說,“所以,我認為,一味怪罪這些夫妻也並不是好的方式。我們應該一方麵對這些夫妻教育、勸服,另一方麵也促使整個社會做出改變。比如,努力保障證工作婦女的生育權,而不是由資本家們剝奪女性的生育權,使女性沒有選擇。再比如……”
穆濟生靠著沙發背,翹著長腿,抱著胳膊,專心地聽。
末了,應笑總結道:“要孩子的原因很多,喜歡小孩、滿足父母、討好丈夫、延續血緣、完整人生、建立羈絆、排解孤單、寄托希望、養老送終,甚至隻是單純的掙掙麵子……有些原因非常正常,有些原因我也憤怒,可是,對於後者,我也不覺得我們應該一味怪罪準父母們,我想應該一邊勸阻這些家庭,一邊推進社會進步。有些家庭太過分了,我們是會儘量勸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