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昭點點頭,站穩,大步向外走。
她心情複雜地歎了口氣:“我總算是知道了,六歲那年為什麼會挨那頓揍。”
原來當年爬太上神龕,她不僅假冒太上唬人,還偷偷把人家神龕上麵的大封咒給畫了——也不知道家裡人當初是怎麼替她糊弄過去的。
難怪這麼多年來,她都被厲令禁止接近太上殿。
踏過膝高的沉檀木門檻時,她回過頭,衝著他挑眉笑出聲,“天命注定的大反派?”
她得意死了,“我也一樣!”
*
站在搖搖欲墜的太上殿大門前,雲昭揚起雙手,輕輕在身前一拍。
即便轟聲如雷,湘陽家的隊伍也能夠精準捕捉到信號。
隻見眾人迅速在煙霧繚繞的場地中間清出一條通道,幾隊身負修為的壯漢呼喝著號子,源源不斷將巨木、沉檀板、金漆、彩瓦、神幔等物搬入太上殿。
“雲氏信女昭——整葺複新——敬謝太上——”
“動——土——啦——”
磨盤大小的春雷一圈一圈炸響。
鑾柱倒下,新木頂上。檀壁傾塌,新壁替換。
瘋狂查缺補漏。
舊幔帳一重一重被搬運出來,鮮妍濃亮的新帳一道道懸上。
工匠們的配合極其默契,拆的拆搬的搬砌的砌填的填刷的刷……精密高效,賞心悅目。
那神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翻新。
眨眼變個樣,再眨眼又變個樣。
神殿要倒怎麼辦?很簡單,原地蓋一個。
在一陣陣萬眾歡呼、鞭炮齊鳴聲中,太上殿煥然一新。
金漆煥彩,雄渾壯麗,瓦光鋥亮,神氣非凡。
至於它究竟還是不是原先那座……那便隻有天知道。
雲昭視線一掃,在人群邊上找到了遇風雲和陳平安。
她踮腳揮手:“愣著做什麼?過來啊!”
陳平安整個太監都是恍惚的,每踏前一步,膝蓋都要往下軟一軟。
這一路戰戰兢兢,提心吊膽,就生怕外麵人多。
沒想到這人……就忒多!忒熱鬨!
他左看看、右望望,眼睛都揉腫了,還是不敢相信自己沒在做
夢。
暈乎乎走到雲昭麵前,怎麼也回不過神。
“噗。”一件巨物塞向陳平安。
金燦燦、明晃晃,散發出濃鬱悠遠的龍涎香。
雲昭喜笑顏開:“答應你的大龍香,去上!”
陳平安:“……”
要不是雙手還捧著魔神骨灰壇,此刻他應該是個多麼開朗快樂的小太監。
遇風雲體貼地接過那隻包在裹布裡麵的壇子,揚揚下巴,示意陳平安勇敢去上香。
“喏,”雲昭指了指身後,“那些,那些,都是你的!全都是!狠狠燒!都給我們太上燒!”
陳平安都給感動哭了:“嗚嗚嗚我的太上!”
*
點滿一整排天龍大香的陳平安收獲了無數羨慕嫉妒的目光。
村民甲:“太上忒靈的喲,定在天上看著這信男!”
陳平安:“嗚……”
村民乙:“咱就是說,今夜保不齊就得顯靈給他托個夢。”
陳平安:“嗚嗚……”
村民丙:“太上一定印象深刻,這輩子、下輩子都能記著他!”
陳平安:“嗚嗚嗚……”
求求太上,千萬彆顯靈啊。
*
行天舟返回京都。
魔神的骨灰壇裡麵並沒有骨灰,隻有一支普普通通的竹簪。
雲昭:“咦?”
她望向沉默了很久的陳平安,揚了揚下巴,示意他解釋一下。
陳平安根本不想說話。
雲昭善解人意,長哦一聲,體貼地道:“還在擔心呢?”
他悲憤地瞥了她一眼,緊緊抿住嘴巴。
“有什麼好擔心,”雲昭笑道,“迷信這種事你知道的,好的不靈壞的靈!”
不說還好,一說陳平安更不好了:“我這不就是個壞的!壞的!”
“呃……”雲昭強行安慰,“往好了想,你在魔神那邊不是漲了挺多功德?漲哪不是漲?”
陳平安艱難呼吸:“……”
好半晌,他痛心疾首道:“可是我又給太上燒了那麼多大龍香!曆史告訴我,死得最快的,從來都是牆頭草!”
雲昭與遇風雲對視一眼。
她攤手,他聳肩。
這個情況……好像……是沒救了哈?
“咳,”雲昭昧著本就不存在的良心道,“我覺得你的福氣在後頭——要不咱們先來聊聊這個簪?”
“那個,是,”陳平安吸著鼻子,堅強道,“太上的簪。”
雲昭順著他的視線望進了骨灰壇。
她奇道:“魔神的骨灰壇裡裝著太上的簪?”
“嗯,”小太監點頭,“不會錯的,看見沒有,那刀工多麼瀟灑寫意,一看就知道出自太上手筆。”
雲昭盯著那支平平無奇的竹簪,盯了好半天,實在看不出它哪裡特彆。
“削得特彆尖?”她儘力尋找優點。
陳平安:“……”
雲昭:“簪上刻的那幾根……竹子不錯。”
她本想說雜草。
像她這麼肆無忌憚的人,這還是第一次嘗試照顧彆人的情緒——畢竟這小太監看起來實在是快要碎掉了。
陳平安氣得嗓門都尖了:“什麼竹子!哪有什麼竹子!那是個字!是個字!”
雲昭無辜眨眼:“哦。”
她和遇風雲對視一眼,定睛看去。
雲昭沾茶水在矮案上寫:“……殮?”
遇風雲搖頭,也沾了茶水寫:“哪有人會給自己刻個殮。我覺著是險!”
可憐的小太監快要厥過去了。
吸氣,吸氣,深吸氣!
這些人,左右不分就算了,那是太上尊名啊!那是可以隨便褻瀆的嗎?!
他本有一百萬個、一千萬個避諱的心,不願道出尊者名諱。
然而這兩個人越來越叫他雙眼發黑。
雲昭:“殮怎麼了,跟這骨灰壇不是相得益彰?”
遇風雲:“……好像是有點道理哈。”
陳平安忍無可忍,終於沾起了茶水:“斂啊,斂!斂!”
“哦……”雲昭恍然,“人皇太上,東方斂。”
刻得跟個雜草似的。
能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