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南天直勾勾盯著那兩扇闔攏的殿門。
恍惚間,心神與視線仿佛掠回了某一個遙遠的日子。
那是黃昏時分,他放在心尖上的姑娘孤零零一個人站在東華宮外,抬眸望著兩扇緊閉的門。
她微張著好看的唇瓣,呆呆愣愣的,表情平靜,不吵不鬨。
整整一天一夜,她幾乎一動也沒動過。
他那麼了解她,自然知道她該有多麼委屈,多麼難過。
隻是這份“知道”似乎來得太遲。
彼時鬼迷心竅,心下想的全是如何安撫她,將她哄好;想的全是如何步步為營,讓她接受另一個對她毫無威脅的女人存在。
卻忘了她會痛。
就像此刻的他一樣痛。
昨日今日,全然重合。
切身的體會令他心如刀絞,他看著眼前緊閉的殿門,仿佛自己就是那個在東華宮外守了一天一夜的傻姑娘。
他那麼了解她,輕易便能共情她的所思所想。
晏南天怔怔開口,一字一句:“熟悉的宮殿關上門,竟是如此陌生。”
這一定便是她當初說過的話吧。
“呃……殿下。”杵在身後的侍衛長老趙插嘴說了句大實話,“太上寢宮整間重新修葺過,屬實與原先完全不一樣了。”
原本是鬼氣森森的一座大殿,如今卻是大紅大綠襯著大金,充滿暴發戶的豪橫氣質。
看這翡翠瑪瑙門,看這琉璃嵌金牆,看這金頂椒泥瓦,能不陌生麼?
晏南天:“……”
晏南天緩緩回過頭,垂下眼珠子,定定望了侍衛長一眼。
老趙憨厚地咧嘴笑:“嘿……是吧殿下?”
晏南天扯了扯唇角,似是想笑,又沒笑出來,似是想說些什麼,終究也沒能說出話。
他抬起手,啪一下拍在侍衛長肩頭,握了握,就像拄著個手杖一樣,步步踏下台階。
落到底,站定,鬆開手,儺舞廣袖在寒風中微微飄蕩。
忍了忍,沒回頭。
他一步一步走遠,背影失魂落魄。
徹底踏離太上殿區域時,晏南天忽地閉上赤紅的雙眸,一個踉蹌往前栽倒。
左右侍從趕緊圍上前攙住他,半扶半抱,護著他返回東華宮。
他們能清晰地感覺到,儺舞神服之下,儲君殿下皮膚滾燙,身體一陣接一陣痙攣般地發顫。
他腳步趔趄,一腳深一腳淺,步步歪斜沉重,侍從必須用儘全力才能攙得住他——就好像在暴風雨中艱難撐起一把傘。
事實上,對於東華宮諸人來說,晏南天確實就是他們頭頂上的那把傘。
這把傘若是倒了,往後誰也彆想好過。
左右侍從偷偷交換著歎息的視線,心中也不知該向何方神聖祈禱:殿下可千萬要撐住啊!
他們並不知道的是,晏南天陡然閉目,卻是因為眸底的野心和狂火已經壓
製不住。
眼前有聲音與畫麵不斷閃回。
老太監敬忠口中的“穢人”,修為獨步天下的至強者,竟在刹那之間被切成碎肉。
那不是傳說,他敢確定,那絕不是傳說。
電光閃逝之間,他已親眼見證了那個陰神恐怖非人的速度。
‘那樣的力量……那樣的力量……’
‘誰人不為之瘋狂……’
‘力量……力量……’
‘定要將那樣的力量……攥進掌心……’
‘將她……奪回來……’
‘將屬於我的一切……奪回來。’
他深深喘息,胸中暗潮翻湧,肢體失控痙攣。
*
雲昭返回寢宮,見一個太上端坐神榻一動不動,另一個太上靠坐在窗畔,神態疏懶,右手支頤,左手隨意在矮案上把玩幾隻玉杯。
她暗中觀察片刻,發現他使的竟是江湖上常見的老千技法——騙錢那種。
雲昭:“……”
這個曾經的人皇,好像很有經曆的樣子。
她悄無聲息湊上前,問:“你在想什麼?”
他動作一頓。
瘦長冷白的手指點著額側,轉過一張賞心悅目的臉。
他笑吟吟道:“往事。”
“哦……”
雲昭點點頭,心中暗道,一定是波瀾壯闊的那種。
他微挑了下眉尾,神情淡定——昨夜發生的事,當然也能算往事。
他擁有的記憶不多,這一段又太過濃墨重彩,活色生香。
很難不回想。
不過。
他眼皮微動,瞥向她,若無其事地問:“為什麼對姓晏的說謊?”
雲昭被他問得一愣。
他微微笑開,指尖敲了下矮案另一側,示意她坐。
他道:“不用怕,我不是在找你麻煩。”
雲昭稀裡糊塗坐下。
他沒把手收回,就那麼懶懶搭在矮案上,冷硬漂亮的手指在她麵前一點一點。
還挺有壓迫感。
隻不過雲昭自己沒做虧心事,自然不怕鬼敲桌。
她不知死活地問他:“我哪裡說謊了?”
他那雙幽冷的黑眸微微地閃,唇角勾著淡笑,意味深長:“等他一天一夜,然後放下。”
雲昭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是這樣沒錯啊?
她記得上次已經跟他說過了,就是從那天開始,她收心不再喜歡晏南天。
哪裡有問題嗎?
他笑了笑。
極好看的笑容,卻讓雲昭本能感覺危險。
“不想讓他知道?”他笑吟吟俯身湊近了些。
雲昭很老實地反問:“知道什麼?”
他道:“我。”
(移情彆戀,對我一見鐘情。)
“哦!”說起這個雲昭可得意了,“你的事
,我沒告訴任何人!”
(我可沒有出賣你!)
東方斂:“……”
看著她那雙邀功的、寫滿了“誇我誇我快誇我”的眼睛,他總算是意識到——他和她之間,有三千年代溝。
習慣用打打殺殺來解決問題的太上正神一時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
這家夥,口蜜腹劍,心狠手辣,很不老實。
但是很可愛,也很好吃。
不想殺。
算了,這回原諒她。
他朝她懶洋洋地動了動手指,假笑著回應:“行。”
*
午後,大繼王朝上下列隊前來拜祭新婚的太上與神妻,向神祇祈福。
真神請不動,雲昭便代他坐到了前殿最大的神龕上。
鬼神自然過來湊熱鬨了。
神龕上已擺好一紅一綠兩隻金絨大軟墊,她坐金綠的,他坐金紅的。
看得出來他十分滿意。
於是在旁人上前祭拜的時候,他很好心地在她耳旁說了起八卦。
東方斂:“注意看。皇帝左邊第三個,穿紫色的那妃子,貼身大太監是個假太監,她懷上了太監的種,祈禱不要被皇帝發現。”
雲昭:“……”
她望向紫妃身後,果然見那位“公公”生得英俊魁梧,偶爾與紫妃視線相接,眼神粘得在拉絲。
雲昭好奇死了:“假太監和真男人有什麼不同嗎?”
東方斂還沒說話,底下便傳來“噗嗵”兩聲響——心虛有鬼的紫妃和大太監都跌跪在地上了。
底下一片嘩然。
雲昭這才反應過來,旁人看不見太上鬼身,但是他們能聽到她說話。
她端坐神龕之上,口中之言,那得叫神諭。
那二人不跪還好,這一跪,文武百官、世家親眷都知道了——皇帝頭上戴了頂綠油油的太監帽。
雲昭:“……”
太上作證,她真不是故意的。
皇帝額角青筋亂跳,強繃著走完了拜神流程,率眾妃退開時,兩個鼻孔都在往外冒青煙。
儲君昨夜染了風寒,今日高熱無法起身,東華宮便隻來了個溫暖暖。
昨日東華宮納妃,溫暖暖盤上了婦人髻,一步一晃,纖纖玉指有意無意扶著腰,一副春情搖晃的模樣。
雲昭眼睛毒,一眼便看見這人身上半遮半露藏了塊沾血的帕子。
噫~
雲昭才不給溫暖暖出來表演的機會,手一揮,神官立刻上前,將溫暖暖請出神殿。
溫暖暖急道:“我、我……”
神官直接封口帶走。
“她用了玉勢。”東方斂戳了戳雲昭,壓著眉眼,神秘兮兮道,“宮人無意間撞見,嚇得向我祈禱。”
雲昭:“……”
太上正神,是真的,日理萬機啊。
她望向被拖走的溫暖暖,恰好看見那塊“元帕”掉到了地上。
雲昭:“嘖。”
她都可以腦補出溫暖暖原本打算唱什麼戲。
可惜了,鑼鼓還沒響就被無情打斷。
雲昭收回視線,偷瞥著東方斂那張一本正經的臉,心道:‘他竟然替晏南天澄清。’
一時間,心中泛起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
這個神……他是性情正直呢,還是對她完全沒有那種意思呢?
隻見東方斂挑了挑眉尾,視線望著遠處,漫不經心地八卦道:“你說姓晏的是不是不行。”
雲昭:“……噗。”
*
待雲氏與湘陽氏一大家子上前拜祭時,雲昭連忙出聲製止。
她正色道:“太上說了,都是一家人,不必拜。”
湘陽秀笑得花枝亂顫,揮著帕子左顧右盼,得意得像個開屏的大孔雀。
雲滿霜倒是沉穩。
太上不讓拜也不能強拜,他便率著家眷淺拜了天地與帝王。
皇帝也挑不出毛病來。
東方斂又戳雲昭:“那個猴臉男是你親戚?”
雲昭循著他的視線一望,頓時撇了撇嘴,嘴皮不動,小聲回道:“我小舅,一個很討厭的人。”
東方斂嘖道:“他祈禱媳婦能生個兒子。”
雲昭望向跟在小舅舅身旁的小舅母。
小舅母嫻靜秀美,平日最喜歡鑽研美食佳釀,有了好的,定會不遠千裡送往京都給雲昭品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