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色岩土凍得堅硬,密布著碎晶白霜。
在月色下行走,每一步都踏著星星點點的光。
雲昭一行向著遠山飛掠。
登上半山腰回頭去望,隻見青湖像一眼深井嵌入地表,湖麵猶如漆黑凝膠,一片死寂晦暗。
有人心驚呢喃:“這湖水,怕不是怨氣所化……”
“怎麼不是呢。”人群後方,飄出一道幽幽的、有氣無力的聲音。
雖然爬山快爬沒了半條命,但史學大師陳平安還是忍不住出聲給大夥講解:“當年,那惡貫滿盈的魔神屠了涼川主城——就是咱們今兒待的那地兒,把手無寸鐵的百姓和披堅執銳的士兵全都埋到了一塊兒,大街小巷,哪哪都埋滿了。”
眾人想起白日裡踩過的那些路,心頭不禁一陣惡寒。
陳平安義憤填膺:“他殺那麼多人是為弄了個怨魂陣知道吧?聚十萬冤魂怨氣,助他修煉邪魔外道!”
他指了指月下黑湖,又指了指不遠處的涼川主城,“看,青湖離那怨魂陣這麼近,我用膝蓋一看都知道要出事!居然誰都沒發現,遲鈍!太遲鈍!”
耿直的侍衛長老趙忍不住嘀咕了句:“這都三千年了,也沒見出事啊?”
陳平安:“……”
小太監跳腳強辯:“那不就是陸什麼來著,姓陸的來了,這不就出事了!”
老趙:“哦……”
陳平安一臉馬後炮:“懂不懂什麼叫安全隱患?懂不懂什麼叫防患於未然?啊,啊?放著這麼大一個炸-藥-包不管,出事就是早晚,早晚,知不知道!”
雲昭偏頭望向東方斂。
月光下,鬼神黑白剪影的容顏更加冷絕。
他微微側耳聽陳平安說話,右手無意識落在腰間劍柄上,食指緩緩抬起,輕輕叩下。
“篤、篤、篤。”
雲昭挑了挑眉。
她終於發現他身上的劍與平日那把裝飾用的禮劍不大一樣。
是她在幻象中見過的本命神劍刑天——那把原本會睜開一隻眼睛的很吵的劍。
她戳了戳他,用氣聲問:“這太監和你的劍,哪個更聒噪?”
東方斂生無可戀:“差不多。”
他頓了下,“不過。”
雲昭陰惻惻衝他笑:“不過?”
他道:“劍隻吵我一個,太監吵一窩。”
雲昭:“……你說得對。”
*
過了山腰,溫度驟降。
雲滿霜問:“昭昭冷不冷?”
雲昭擺擺手,埋頭趕路:“不冷~”
半晌,雲滿霜忍不住又問:“真不冷?”
雲昭死鴨子嘴硬:“真~不~冷~”
晏南天看得額角直跳。
他抬手捏住身上鶴氅,半晌,歎一口氣,將手落下。
若是從前,他早已摘下大氅給她披上,如今卻不好自討沒趣——想也
知道(),她必是不會要的。
他抿唇盯著她?[((),眸光微微地閃,指尖輕輕地顫。
失去她的感受,到了日常細微處愈加真切分明,心臟仿佛鑽進了螞蟻,密密麻麻地噬痛。
到如今,他連問她一句冷不冷,都沒有資格。
雲昭懶得聽雲滿霜那個回音壁嘮叨。
她偏頭去看東方斂。
他眯了下眸,麵露警惕,下意識護住身上漂亮的綠繡袍:“彆打我主意。我一個鬼,比你冷多了。”
雲昭:“……”
她氣笑,緊走兩步,想要抬腳踹他。
他倒掠出一丈遠,衝著她得意地笑:“打不著我。”
他抬手從身旁黃褐的枯樹上抓來一團霜花,揚手擲向她。
隻聽清淩淩“唰啦”一聲,彌漫的霜霧幻象糊了雲昭一頭一臉。
雲昭暴跳如雷。
他大笑:“有本事來追我啊。”
雲昭殺氣騰騰,一掠而上。
*
一炷香之後,渾身冒熱氣的雲昭陡然放慢了腳步。
她睜大眼睛,盯住前方岩台。
東方斂笑吟吟掠回來,走在她身邊,快她半步。
“小場麵。”他晃了晃手指,“有我在,彆害怕。”
雲昭輕飄飄斜他一眼:“我也沒害怕。”
“嗯!”他壞笑道,“不冷~也不怕~”
雲昭:“……”
給他這麼一鬨,想害怕都提不起那個情緒來了。
身後,眾人唰唰趕到。
看清眼前景象,雲滿霜下意識上前半步,把雲昭擋在身後。
沉不住氣的侍衛更是直接就拔出了刀來。
“錚錚錚錚!”
場間詭異地寂靜了片刻,隻有一團團呼出的白氣此起彼伏。
眾人眉眼沉凝,謹慎地觀察岩台上的景象。
“湖底立屍”找著了。
隻見前方平整的岩台上,一排排屍身直挺挺立著,站得整整齊齊。
果然是這裡的畫麵投射到了青湖。
站在湖岸往下看,隔著數十丈距離與扭曲的水波,屍身看起來麵目鮮活,栩栩如生。
到了近處卻不是那麼一回事。
這些屍,早已凍成了灰白泛黑的冰雕。身上衣物看著色澤明豔,是因為有人特意給它們塗上了濃烈的顏彩。
那顏色染得是極其粗糙的,大團大團大塊大塊,靠近了看,著實怪誕。
鬼神瞬移上前,抬手抓向凍屍,獲取他們生前的記憶。
雲滿霜揮了揮手,親衛立刻呈扇形分開,謹慎步步向前,相互照應著四下探查。
他徑直走向自己的老部下胡肆。能被他派到涼川看顧趙宗元的,自然是好手中的好手,心腹中的心腹。
就這麼死了。
雲昭跟隨老爹湊上前去。
定睛一看,發現胡肆渾身是傷。
() 他並不是被實力強勁的對手一擊斃命,看這傷痕可知,在他死前必定經曆了極其慘烈的搏殺。
“凶手是兩個人。”雲滿霜一寸寸捏過老部下僵硬的屍身,沉聲道,“先被人從身後偷襲,然後帶傷二打一。”
那些斷裂破碎的骨骼與血肉凍在一起,支撐屍首站立。
像雲滿霜這種上慣了戰場的人,看著傷便能夠想象出當時的景象。
胡肆帶著重傷堅持戰鬥了很久,直到活活被打死。
晏南天察看片刻,低低歎息:“是宮中的手段。”
雲滿霜一字一句:“陸任、陸引。”
晏南天頷首。
也不能是彆人了。
虎目一轉,雲滿霜望向左邊一具立屍。
那是其中一個姓陸的,孿生兄弟長得差不多,分辨不出是哪一個。
他皺眉沉吟:“內訌?”
他偏頭,“昭昭,你怎麼看?”
雲昭正在挨個觀察這些屍首。
除了硬漢胡肆之外,其他人身上倒是沒有很慘烈的戰鬥痕跡。
有些像是被偷襲之後就沒再掙紮,有些是被掐斷頸骨一擊斃命。
倒是欺負焦尾的那個姓趙的死得比較慘,他像是被人側著按在地上,一拳一拳從耳部打穿了顱腦。
雲昭像個偵探一樣摩挲下巴:“一個修行者,死在青樓,這麼激烈,沒人發現?”
晏南天問:“你如何得知他死在青樓?”
雲昭:“……”
鬼神說的。
大約一兩日前,新鮮死在青樓的修行者,不是姓趙的還能是誰?
她悄悄轉了轉眼珠:“這麼簡單你都不知道?”
晏南天:“願聞其詳。”
雲昭嗬地一笑:“懶得說。自己想。”
晏南天搖頭苦笑,一臉無奈地自己去想。
很快,有人在岩台後方的壁洞裡搜出了重要情報。
“將軍!有發現!”
眾人急急圍上前。
一張陣圖。
視線落向那張古樸舊黃的火漆皮紙,晏南天不禁瞳仁一震。
他嗓音微啞道:“是宮中珍藏的禁忌秘物。”
他伸出手指,在包裹陣圖的防火布角落點了一下。
一枚晏字令。
“諸神時代的陣圖麼。”雲滿霜回頭搖人,“那個太監,你來看看識不識得。”
雲昭:“……”
不愧是親父女,這麼快就發現陳太監好用了。
陳平安屁顛顛上前。
“嘶!”
眾人一齊盯向他:“嗯?!”
陳平安輕吸著涼氣:“這不就是涼川地下的怨魂枯骨陣嘛。看這走勢,看這流向,嘶,我看大事不妙!”
晏南天皺著眉,探手撚了撚那枚晏字令。
很快便挑開一處暗線,取出了一道簡短密旨。
“借
陣驅陰骨兵,取十萬青金。”
晏南天瞳仁輕顫,緩緩將手中的密令遞向雲滿霜。
雲滿霜劈手奪過,定睛一看,額角登時迸出了數道青筋。
“晏老七,他瘋了不成!”
竟不惜要動魔神當年的邪陣,獻祭滿城百姓,取青金。
一眾親衛與侍衛噤若寒蟬。
不得了,破個案,竟然無意撞破了皇帝見不得光的大事。
晏南天壓著聲線,目光劇烈地閃爍:“他這麼急。”
看來開采青金的強度已經大到民怨沸騰,要壓不住了。
與其坐等民變,皇帝倒不如破釜沉舟,把涼川城的百姓全給“用”了——反正等到百姓造反也得殺,到那時殺了也白殺。
“將軍。”晏南天凝眉望向雲滿霜,“他為了活命,不惜一切代價。”
雲滿霜抿唇。
晏南天唇角緩緩浮起一抹慘笑,語氣縹緲:“當年他用一句話,要了我娘性命。”
雲昭也記得。
晏南天一字一頓,說出了帝王原話——“那可得要生死關頭才說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