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之前。
波光粼粼的水麵起伏不定,水影倒映在石壁上,不斷晃動。
這個在小殿房間正中的水池挖得極深,可尺寸卻不大,看起來十分窄小憋屈,像是一口井,又像是籠子。
蒼寒淩在水池的中央沉睡著,他墨黑色的長發飄蕩在水中,棱角分明的俊美五官已然是青年人的樣貌。
他修長濃密的睫毛緊閉著,赤果的上半身肌肉緊實,線條流暢。手臂和腰側覆蓋著小片薄鱗。
蒼寒淩的下半身,紅色的鱗片猶如寶石晶片般剔透,猶如神親手雕刻的作品。
永淵長老坐在池邊,他垂著眸子,沉沉地注視著水池中的鮫人。
過了不知多久,水中的蒼寒淩睫毛微動,緩緩睜開眼睛。
他醒了。
蒼寒淩冷峻俊美的臉上出現了些迷茫的神色,一時間不知曉自己身在何處,腦子有些空白。
他隨即想起了之前發生的事情。
他與虞若卿分開之後,自己又連闖了兩三個秘境。
由於蒼寒淩毫無遮掩自己的妖氣,所以不論守境的妖獸修為有多高,都不會主動攻擊他。
當他意識到闖秘境並不能出去後,便停止了浪費時間的行為,而是在其中一個秘境呆了下來,花費數天來打坐,慢慢習慣自己身上妖力與真氣的情況。
這也是蒼寒淩第一次沒有排斥自己身為異族的那一部分血統。
後來……
蒼寒淩太陽穴陣陣發痛,他不由得蹙起眉尖。
後來秘境被破壞出現裂縫,於是他便借此機會脫離秘境,回到了上靈州。
也是在離開秘境的那一刹那,他腹上的封印瞬間恢複正常,劇烈得仿佛要撕裂靈魂的痛楚讓他昏了過去,再一睜眼,便是在這裡了。
想起所有的蒼寒淩雙眸變得清明,他尾巴擺動,推著自己向著水麵遊去。
嘩啦——蒼寒淩的上半身破出水麵,水珠順著他的頭發、臉頰和肩膀滾落,與此同時,水流仿佛有了生命,瞬間變成了藍色透明的鎖鏈,將他整個人緊緊束縛住,勒回了水裡。
蒼寒淩瞳孔緊縮,他抬起頭,看到熟悉的殿內裝飾和麵前的老者,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到了星羅峰。
“師、師尊……”蒼寒淩抬起下巴,他喃喃道。
這段時日,他雖然因為虞若卿的原因而勉強接納了自己,卻仍然難以拔出心中的自卑,有種不敢想出去之後如何麵對師父的忐忑。
永淵長老的麵色沉沉,看不出他的想法。
他伸出手,蒼老布滿皺紋溝壑的手指抬起了鮫人光滑年輕的下頜,他坐在池邊,以俯視的角度高高地注視著水中的蒼寒淩。
啪——!
永淵長老扇了蒼寒淩一巴掌。
他嗬斥道,“孽徒,你太讓我失望了!”
永淵長老動手時並沒有動用真氣,這普普通通的一掌並不會真的讓蒼寒淩受傷,但羞辱和馴教的意味更重一些。
蒼寒淩瞳孔緊縮。
這是這十多年以來,他第一次被師父打。
“我曾經是怎麼與你說的?不要讓外人看到你身為異族的一麵,可你這次又是如何做的?若不是接應你的人是我們自己門派的,你那不人不鬼的樣子早就被天下看光了!”
蒼寒淩的臉色越來越白。
虞若卿給予給他的肯定與勇氣,似乎就這樣在師父的斥責中逐漸消失。
好不容易褪去的黑暗像是海浪一般又再次撲來。他明明是海異族,卻逐漸有了些窒息的感覺。
“師父,我……不是故意的。”他的聲音有些顫抖,“進入第二個秘境之後,封印忽然失效了,我也沒有辦法……”
蒼寒淩在秘境中曾經短暫地想過出來後如何與師父解釋自己的新變化,想告訴他,他不想再被封印了。
可是在永淵長老冰冷失望的目光下,這些話卻通通在嘴邊變成了解釋與道歉。
“你的妖力和靈氣已經混雜在一起,這說明你這段時間一直在使用妖力。”永淵長老失望地說,“我沒有想到,僅僅是幾天的鬆懈,就讓你如此自甘墮落……是我過去太信任你,是我的錯。”
“師尊!”蒼寒淩急促地喚道。
“這麼多年來,為了你,整個星羅峰花費了多少精力與法寶丹藥,你自己心裡清楚。”永淵歎息道,“若是知道你有自我作踐的這一天,我當初又何必收你為徒呢?”
這話已經說得極重了。
蒼寒淩的心臟一片茫然地抽痛,他薄唇微顫,豎瞳終於漸漸泛紅。
他的人生就像是一片漆黑的海域,孑然一身,孤獨而安靜。直到拜師之後,蒼寒淩仿佛才隻有靠了岸。
長久以來,他已經習慣了背靠師尊的感覺,這讓他覺得自己和普通人一樣,終於有‘家’,有停靠的港灣。
如果永淵長老真的對他失望,甚至逐出師門,哪怕隻是想想,蒼寒淩便有一種要墜入海底的恐懼的不安全感。
若是過去,他現在一定已經道歉甚至請罪了,可是——
蒼寒淩又想起秘境的那一天,白衣的姑娘坐在岸邊,在陽光下,她溫熱的手掌撫過他的麵頰。
他閉了閉眼睛,而後開口道,“……師尊,我是鮫人混血,妖本就是我的一部分,我沒有作踐自己,我隻是接納了真正的我而已。”
池邊的老者靜靜地注視著蒼寒淩。
“告訴我,淩兒。”永淵長老道,“當你與那些被宗門弟子處決的妖畜們催動同一種力量的時候,你的心裡便是這樣想的嗎?”
蒼寒淩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不……”他的喉嚨發出痛楚地音節。
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和辯駁,他不下賤,他不是畜生,他隻是接受了自己,可是他什麼都說不出來。
蒼寒淩清楚地知曉永淵長老是最典型的人修尊者,蔑視妖族與魔人,覺得他們都是孽障,與沒有靈智的妖獸沒有任何區彆。
永淵長老欣賞他,也永遠隻能欣賞青睞蒼寒淩作為人的那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