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在持續了幾天的酷熱之後, 終於下了一場大雨。
天氣變得涼快了很多, 仿佛一瞬間又回到了春天。張藝緊蹙的眉頭終於鬆了下來,為了抓緊這難得的好天氣,天還沒亮便讓工作人員布置好了片場。
薑岑昨晚拍戲拍到淩晨一點多, 才剛睡了幾個小時,就被從床上挖了起來。她年紀小, 皮膚底子好, 即便這樣也沒什麼黑眼圈。
其他人就不行了, 打的底妝都比平時要厚一倍。
但大家都沒有怨言。
張藝這個人,是典型的讀書人,性格清高又傲氣, 像是茅坑裡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 脾氣上來了噎都能把人噎死, 但他卻是個真真正正的好人。
心軟、善良。
劇組群演的盒飯和薑岑他們的沒什麼區彆, 甚至肉還要更多,張藝說他們不容易, 擔心人家吃不好。
《刑偵檔案》的女二號孫曦, 人不壞, 就是性格有些我行我素,拍攝的時候經常不配合。張藝為了這個事, 每天不知道要罵她多少次。但每次罵完了之後, 又會找借口偷偷在孫曦身邊轉悠, 怕她情緒不好憋壞了。
“真是煩死了。”孫曦打了個哈欠, 靠在薑岑身上,眯著眼睛看向場中忙忙碌碌的張藝:“你說他都不知道累嗎?”
哪能呢。
薑岑看著張藝眼下那兩個巨大的黑眼圈,第一次懷疑是不是劇組的預算不夠了,讓他這樣爭分奪秒。
“張導也不容易。”
“他一直這麼下去,我真怕他猝死。”孫曦嘴上的話雖然不好聽,但薑岑卻能聽出其中擔憂的意味。
“你和張導和好了?”
“呸!”孫曦反應極大地啐了一口:“我才不跟他一般見識。”
頓了頓,看到薑岑臉上的調侃,湊過去小聲跟她咬耳朵:“岑岑,我告訴你一個事,你彆往外說。”
薑岑點了點頭。
“我昨天見到張藝對著一隻殘疾的流浪貓偷偷紅眼圈呢。”
薑岑一愣,忽然想起昨天吃飯的時候,她沒在張藝的飯盒裡見到雞腿。
她當時還覺得有些奇怪,因為張藝這個人有一個習慣。總會先把不喜歡的青菜吃掉,然後再慢慢吃掉喜歡的肉。
如今聽孫曦這麼說,薑岑方才恍然大悟,估計那雞腿被張藝給流浪貓了。
這事顯然對孫曦觸動很大,但她和張藝一樣,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故意撇撇嘴道:“沒想到咱們張導還是個小公主。”
“那你多讓著點小公主吧,”薑岑莞爾一笑,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警服,確認上麵沒有一絲褶皺,方才和孫曦一起往片場走去:“省得總惹他發飆。”
“我就是看他那個一點就炸的樣子挺好玩的……”
兩個人正說著,就見張藝瞪著眼睛看了過來:“快點快點!彆磨蹭了,岑岑準備好了沒有?第一場是你的。”
“準備好了。”
薑岑飾演的肖薇,在電影裡有一次重大改變。前期,肖薇的眼裡隻有報仇,哪怕犧牲同伴、犧牲普通民眾也在所不惜。
但在一次抓捕犯人的過程中,她親眼目睹了一個小女孩被人販子活活掐死。
小女孩臨終之前稚嫩的話還在耳邊回響:“警察姐姐來了,警察姐姐來救我了。”
可下一秒,那雙清澈的大眼睛就已經永遠閉上了。
從這個小女孩身上,肖薇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也真真正正明白了一個警察的責任與擔當。
“那行,”讓演員們各就各位,張藝走到二號機旁邊坐下,舉起手,目光盯著鏡頭:“開始!”
一開始,薑岑拍的很順利。她將肖薇對生命的淡漠表演的淋漓儘致,然而當演到小女孩死亡的那一刻,張藝卻忽然喊了停:“cut!”
他伸手叫薑岑過來,把剛剛那一段回放給她看:“岑岑,你的感覺不對。”
薑岑的演技是毋庸置疑的,從開拍到現在,每一條都很順,甚至在跟秦時崢對戲的時候,都絲毫不落下風。
張藝還曾經在看回放的時候感慨,這個年輕的小姑娘真是每一個眼神、每一絲表情都是戲,真是個天生的好苗子。
其實,今天這一場,薑岑也不是演的不好。她的表情收放自如,演技自然流暢,但就是……少了一種感情。
“肖薇在看到小女孩死的時候,應該是痛苦、自責、且自我厭棄的,她的情緒幾乎麵臨崩潰。”張藝給她講戲:“你的表演雖然不錯,但總像是遊離在事外一樣。”
見薑岑蹙著眉,有些不理解的樣子,張藝又補充了一句:“或者你回憶一下,你從前有沒有過特彆痛苦的經曆,找找感覺。”
薑岑把之前那條視頻反複看了幾遍,又好生琢磨了張藝的話,覺得差不多了,這才點點頭:“藝哥,我再試試。”
“行。”
然而這一次,張藝仍然叫了停,說她的感覺還是不對。
“沒事沒事,你這才NG兩次,”邱寧怕她壓力大,趕緊過來安慰她:“其實我覺得你演的特彆好,藝哥大概要求太高了。”
“不,確實是我的問題。”
張藝不是會故意刁難人的人,他說感覺不對就一定不對。
可是薑岑想了半天,就是想不通張藝說的她好像遊離在事外是什麼意思。
拍攝場上,為了給她爭取思考時間,張藝將孫曦和秦時崢的對手戲提前了。薑岑看了一會兒,垂下了眸子。
特彆痛苦的時刻嗎……
她還真的有。
她的性格不是天生就冷淡的,青春期的時候,薑岑其實非常外向,渴望交很多的朋友,也喜歡到處湊熱鬨。
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是孤兒的身份就在班級裡流傳開來。
同學們看她的眼神在一夜之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有同情、有好奇、甚至還有瞧不起。
對她的稱呼,也從一班那個長得美學習好的薑岑,變成了無父無母的薑岑。
初一上半學期,是薑岑這輩子最黑暗的時刻。
十二三歲的少年少女,還不會隱藏自己情緒,薑岑每時每刻都能感到同學們的打量。
甚至有很多次,她一從教室出去,身後就會響起竊竊私語的聲音。等她回過身,那些聲音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瞬間便會停下來。
薑岑不知道同班同學在說她什麼,是在嘲笑她、憐憫她,還是彆的什麼?可她仍舊感覺如芒刺在背,整個人都不自在起來,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不但如此,因為薑岑在學校裡很受男孩子歡迎,因此就變成了一群人的眼中釘,平日裡的惡意找茬是少不了的,甚至連破口大罵都有。
反正她孤兒一個,沒有誰為她撐腰。
期末考試後的那個家長會,班級六十六個人,隻有薑岑家沒有人來。
她站在教室外麵,看著裡麵談論著自家孩子的家長,滿眼的羨慕。
然後她就聽到教室裡有人問:“考第一的薑岑家長是誰啊?真是養了個好孩子。”
“哎?你家孩子回去沒跟你說嗎?她是孤兒,爸媽在她小時候出車禍死了。”
“啊?真可憐。”
“是啊是啊,可憐見的。”
……………………
一個平時經常找她茬的女生正好經過,輕飄飄地瞥了她一眼,臉上掛著笑:“嘻嘻嘻,可憐蟲。”
那一瞬間,向來堅強的薑岑,腦袋嗡的一聲,幾乎要忍不住在眼裡打轉的淚水。
她覺得心臟悶的都快要爆炸了,一股激烈的情緒在胸腔中橫衝直撞,幾乎要把胸膛撐破。
她成績好、性格外向、熱心幫助同學,可隻因為沒有父母,就被所有人用異樣的目光看待。
不管她做了什麼,都會被其他人排斥。他們覺得她是一個另類,一個永不會被接納的另類。
從那以後,薑岑就變成了現在這個對什麼都淡淡的樣子。
不去期待、不去爭取,凡事順其自然。
這樣的話,擁有的時候不會得意忘形,失去之後也不會痛苦。
薑岑的手微微顫抖著,哪怕過了兩輩子,隻要一想起那時候的記憶,她仍舊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
眼圈毫無預兆地紅了,嚇了邱寧一跳。
“哎,岑岑彆哭啊。”他慌裡慌張地扔掉手中的扇子,想要幫薑岑擦眼睛,又覺得這樣太曖昧了,急的團團轉。
正好孫曦拍完一場走了過來,邱寧趕緊拉住她,聲音都變了調:“快快快!過來勸勸岑岑。”
孫曦一愣,趕緊坐到薑岑旁邊,用袖子給她抹了抹眼睛,一邊擦一邊罵張藝:“彆哭啊岑岑,沒事,姐跟你說,NG都是小事。你看看我,天天被張藝罵,從來不放在心上。他就是那麼張破嘴,老娘才不把他當盤菜!”
平常懂事堅強的人,突然低迷起來的效果那是驚人的。
幾個演員都嚇傻了,想著解鈴還須係鈴人,剛想要把張藝叫過來,就見薑岑倏地站了起來。
孫曦連忙拉住她,這妹妹不是要做傻事吧,臉皮未免也太薄了點。
邱寧也跟著攥住了薑岑的手腕;“岑岑沒事,不拍了,咱不拍了啊,明天再說。”
“不是。”薑岑閉了閉眼睛,衝他們露出一個笑來:“我剛剛是在醞釀情緒,你們彆擔心。”
原來是這樣,邱寧和孫曦同時鬆了一口氣。
就說嘛,社會他岑姐可是開出帝王綠的人,肯定不會那麼脆弱!
“藝哥,我準備好了,再試一次吧。”薑岑讓化妝師給她補了妝,直到看不出一點眼睛紅過的樣子,方才走到張藝麵前道。
“行。”張藝打量了她片刻,點了點頭。
他以為,薑岑仍舊會選擇和之前一樣激烈的表演方式,然而薑岑卻並沒有。
她隻是無力地癱在那裡,雙手顫抖地抱著懷裡已經沒有聲息的小女孩,無聲的掉眼淚。
一雙漂亮的眼裡,充滿了痛苦和自我厭棄,光是這麼看著,就能感受到她的絕望和迷茫。
如果她今天選擇另外一種方案,這個小女孩是不是就不會死?
一直以來,她隻追求報仇的目標,難道真的錯了嗎?
“Cut!”張藝興奮地喊了一聲,“很好很好,就是這個狀態!”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剛剛的那一條,食指和中指因為激動而不停地搓著:“過了過了。”
“恭喜啊。”邱寧走過來,遞給薑岑一片紙巾,笑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