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確實差點忘了這件事,不是因為記性不好,而是他以為胤祉是小孩子心性,以為胤祉自己早就該忘了才對。
所以他就下意識地,當做沒那回事。因為孩子小時候或許會出於突發奇想說一些話,做一些承諾,但忘性大,很快就不記得了。
正是因此,這一刻他才有種‘渾身一震’的感覺,仿佛腦子裡有人哐啷給他敲了個醒鐘。
接著康熙鼻子就有些酸:胤祉的孝心完全是出乎他意料的純粹與熱忱,小小年紀的承諾的記到了現在!
在他認為這個孩子已經足夠好了的時候,他總是不斷讓他認識到,他還可以更好。
他忽然覺得自己給得太少了!
他們這些大人,值得他如此的回報嗎?
康熙彆過臉,忍住眼底的酸澀,低喃道:“你這孩子,一定就是那種傳說中來報恩的吧?”
胤祉沒聽清,“什麼?”
“沒什麼。”康熙帶著胤祉穿過了石頭假山,來到一處風景彆致的湖心亭,給人一種眼前豁然開朗的感覺。
正如康熙如今的心情。
原本,今日一早知道胤祉隻想起給兩位皇太後做減震係統,而把他忘了,他是生氣的、嫉妒的。
所以才會賭氣賭了一整天,連胤祉下午讓人去給他的龍輦改造,他都覺得差點意思,方才也下意識對他陰陽怪氣。
可如今,這件小事在胤祉的孝心和品格麵前,顯得那樣微不足道。
他相信胤祉隻是暫時忘了,不是對自己沒有孝心了。
他也不嫉妒胤祉對兩位皇太後更好,而鬱悶於自己因為孝心不能明說了,因為他忽然發覺自己狹隘了。
孝心不用比較,也沒有多少之分,這孩子能對皇瑪嬤她們孝順,自然也會對自己孝順。
“那你繼續存著吧,”康熙沒有看胤祉,他看著眼前湖心亭燈火璀璨處,彎了彎唇,“修園子的錢,汗阿瑪給你出。”
其實修路的錢,康熙也沒打算讓胤祉出,但他就是真心他這份心意,所以讓他繼續存著。
胤祉不知道汗阿瑪的心境,經過怎樣的變化,對於他來說,這句話就像天上砸下來的意外之喜,讓他驚喜壞了。
“謝謝,汗阿瑪,我、最喜歡、你了!”
康熙聽了這話心裡舒坦,不過嘴上還是要抬杠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然後聽到胤祉肯定的‘真的、真的’,才心滿意足。
康熙抱娃抱累了,到了亭子中央,就把胤祉放下來了。
胤祉好奇地看看亭子裡精致華美的各式花燈,把它們當做藝術品欣賞著。
康熙卻在看著他,也把他當成自己的一件‘傑作’欣賞著——不愧是他玄燁生出來、教出來的孩子,果然跟自己小時候一樣孝順。
不過康熙畢竟政務繁忙,這樣的空閒隻能偷得一時半刻的,就要回去了。
胤祉忙跟汗阿瑪要了暢春園的設計施工人員,見汗阿瑪十分好說話,又小心問,能不能把戴梓給了他當侍衛?
“你要他做什麼?”
康熙稍微在記憶裡翻找了一圈,才想起這麼一個人,印象中就是靠鼓搗火器,所以有了麵聖的機會,康熙見他文采不錯,就點進了翰林院當侍講,給他一個清貴的前程。
當初還讓他入值南書房,但……後來或許是表現不佳或做事疏漏,掌院學士便沒再讓他輪值了。
胤祉也沒有隱瞞:“他會,做火器,我、喜歡!”
“你居然喜歡火器?”康熙訝然,他還以為胤祉隻喜歡畫畫和銀錢呢。
胤祉點頭,滿眼期盼地看著汗阿瑪,“好嘛~”
燈光下,胤祉跟汗阿瑪有三四分相似的高顏值更加有殺傷力。
“行。”康熙說,反正是個無關緊要的人,“但你切莫玩物喪誌。”
胤祉高興得抱了抱汗阿瑪,“不會!汗阿瑪,真好!”
胤祉一個高興,把康熙送回了汗阿瑪處理政務的九經三事殿。
這般黏人,倒叫康熙很是受用。
……
第二日,京城皇宮。
戴梓打著哈欠到了翰林院,眼下青黑,一看就是又熬夜了。
同僚董訥看到他又是如此模樣,不免恨鐵不成鋼,“你又不睡覺搗鼓那些火器去了?”
戴梓見到跟自己搭話的是唯一跟他關係還不錯的董訥,便笑道:“是啊一宿沒睡,我昨天又發現一種改進震天雷的法子……”
說起火器他又神采奕奕了,仿佛剛才那個精神困頓到站著都能睡著的人不是他一樣。
另一個同僚卻冷嗤一聲,陰陽怪氣道:“閉嘴吧你!我們可沒興趣,好好兒的編修不做,非要搗鼓那種奇淫巧技,上不得台麵的東西!”
這句‘上不得台麵的東西’,也不知道是在罵誰?
董訥頓時動了火氣,“你!”
才開口卻被戴梓拉住了,“算了算了,我這會兒沒精神,懶得跟他費口舌。”
那人原本被董訥嚇到,見戴梓慫了,嘴上又不饒人了:“我看你每日在這裡打瞌睡混日子,遲早有一天惹出禍端來!”
董訥:“你那隻眼睛看到他打瞌睡混日子?昨日你找不到的那篇曲譜出處,不是他給找出來的嗎?”
同僚聲音弱下去。卻還是嘀咕:“嗬嗬,他整日裡昏昏欲睡,能乾多少活兒?”
董訥還要再理論,卻被戴梓拉走了。
戴梓自我調侃,“他說的也沒錯,我這模樣看起來確實有玩忽職守的樣子。”
董訥冷哼,“是,他也沒罵錯你,你到底還要玩火器到什麼時候?!”
翰林院自古清貴,何況又能給天子侍講,是成為朝廷重臣的最好的踏板,能進翰林院也代表著,他們全天下士子中的最好的那批人。
可戴梓倒好,明明懂天文算術,也擅長詩書繪畫,十分博學,卻從不想著靠這編修和侍講的身份往上走,反倒走的是下坡路。
平日裡他十分勤勉,差事也做得極好。可一旦鑽研火器有了些進展或突破,就廢寢忘食,有時候還耽誤正經的差事,能不讓人看了著急嗎?
董訥愛才惜才,恨鐵不成鋼,又不忍看他繼續這樣下去,才會好言相勸。
不料這時戴梓往前沒聽進去,“這不是玩,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火器若是落後於西洋太多,咱們大清遲早……”
董訥沒耐心聽他說這個,“這也不是你該憂慮的事情,皇上自有成算。”
唉……
戴梓知道沒人理解自己,說到一半也隻能作罷。
接著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問:“茲重(董訥字)兄,能否借個十兩銀子?”
戴梓也是沒辦法了,今日一早,他喜滋滋地從書房出來,他的夫人就麵露難色地跟他說,家裡又沒米糧了,讓他想想辦法。
“你?!”董訥頓時差點又被他氣得背過氣去。
他知道戴梓為什麼借錢,因為他為數不多的俸祿,都拿去買材料鑽研火器了!
為了這個,堂堂一個七品官,他家裡揭不開鍋是常有的事情,怎一個荒唐了得?!
“沒錢,不借!”
董訥看他,就像看一個染上賭癮的賭徒,完全無可救藥了,借了錢給他就是在害他!
說了不借後,他氣憤得甩手而去。
戴梓又重重歎了口氣,既然跟董訥借不到錢,那就隻能回戴家,厚著臉皮跟娘借了。
不過娘大概會把他臭罵一頓,才給一點錢,若是碰上大哥大嫂就不好了,可能一點錢也借不到。
前年,就是因為自己弄這些火器太費錢,大嫂才鬨著要分家的。他們二房不得已搬出來,過得越來越潦倒了。
戴梓有時候也會質疑自己,難道自己的憂慮、自己的抱負,都是錯的嗎?
這麼多年來,也隻有父親一直支持自己,唯有他一人欣賞自己。
就連自家妻兒,也為這事兒跟他吵了很多遍,規勸他不要‘不務正業’,好好做學問,才能平步青雲。
可是要他放棄,安安心心編書,他真的不甘心啊!
戴梓心裡苦,睡意也沒了,苦哈哈地繼續編修《律呂正義》,然後承受同僚們時不時的挖苦。
到了下午,他整個人都困得不行了,即使掐自己的大腿也依然打瞌睡。
“戴梓!”
掌院學士陳廷敬和費耀色一進來,就看到戴梓頭都要埋到紙堆裡的畫麵,不由怒氣橫生,聲音就大了些。
戴梓一個激靈,唰地站起來。
結果這一站,所有看過去的人哄堂大笑。
原來,他臉上沾了不少墨點,成了個花臉貓。
陳廷敬沒好氣道:“你把手上的事務整理一番,交由他人,收拾收拾走吧!”
“哈啊?”戴梓懵了。
其他人則是眼前一亮,滿臉的幸災樂禍,竊竊私語聲四處響起。
“我就說他遲早要惹禍。”
“在翰林院也好意思混日子,果然要滾蛋了!”
“隻是奪職麼?玩忽職守會不會下獄啊?”
“真是可憐了老戴大人一家……”
戴梓耳力好,聽著他人的議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要完蛋了嗎?
董訥雖然心驚,但糾結了一小會兒,還是鼓起勇氣站起來為戴梓分辯:
“掌院大人,戴梓他雖然有時會打瞌睡,但他完成的差事,一點也不比彆人少,不比彆人差,萬望大人明鑒啊!”
誰知這話卻引來陳廷敬旁邊那名一等侍衛的噗嗤一笑,“董大人誤會了,戴大人不是被奪職,是升遷了!”
所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
費耀色:“傳皇上口詣,戴梓大人自今日起,就是正五品的三等侍衛了。”
“啊……”
突然從正七品,直接跳到正五品麼?!
而且,侍衛一般不都是滿人貴族子弟才有機會任職麼?
隻是,從翰林院編修到三等侍衛,這可是大清開國以來沒有過的,這是什麼神奇的野路子啊?
所有人都在猜測,戴梓是走了什麼狗屎運,為什麼會忽然被皇上注意到,並且提拔了?
剛剛都在內心嘲笑的編修們臉上表情古怪,心裡嫉妒他忽然的好運。隻能在心裡默默嫌棄:彆說三等侍衛,就是一等侍衛,也是比不上清貴的翰林院編修的。
誰知費耀色下一句,又讓他們驚呆了:
“是三阿哥跟萬歲爺要的戴大人,戴大人以後便是三爺的親衛了。”
眾編修:“!!!”
是、是皇上為最寵愛的三阿哥,選的親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