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長穿著黑色的衣服,戴著黑色麵罩,鬼鬼祟祟地將在院子裡曬的一堆紙都抱在懷裡。
這還不算,他還將那些搗碎構樹皮的搗杵和鋪紙漿用的紙簾,也準備一塊拿走。
他心想,這家人真夠傻的,以為鎖上院子大門就沒辦法了嗎?
這院子的鎖還沒來得及換,他那裡有備用鑰匙。
院子裡又沒有養狗……
嗨,活該這造紙的生意,歸了他這德高望重的裡長!
他自以為得逞,誰知誰知一陣寒光閃過,他的脖頸被架上了涼涼的東西。
是寶劍!
冰冷的殺意……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殺意真的是有形的。
他能感覺到,如果他不做點什麼不說點什麼,對方可能真的會一劍削了他的腦袋。
“殺人啦!救命啊!”
裡長將紙張工具嘩啦一下丟在地上,拚命大喊。
院子裡一下燈火通明。
最近的房子慢慢的也亮起了燈,狗吠了起來,緊接著整個村落都被驚動了。
*
夜深,宗祠之中。
“你這個不爭氣的家夥。打死你算了!”
族長拿著青竹拐棍,就要上前去打裡長。
偷紙能叫偷嗎?讀書人的事能叫偷嗎?
裡長被綁著手臂跪在祠堂前,見狀艱難地躲著拐杖,內心發出了孔乙己般的靈魂喟歎。
族長自詡讀書人,是頂頂要麵子的。
自己長大的子侄,竟乾出偷東西這種見不得人的醃臢事。
“我那是好奇。就是太好奇他們這紙怎麼做出來的了。夜裡睡不著想去看看。”
裡長還在那狡辯。
“我不是想要拿走,我隻是想仔細看看。”
“畢竟涉及到他們入族譜的大事。誰知道他們是會造紙是真的假的。”
裡長越說越覺得自己這個理由找的好,不由得振振有詞。
“我這是為了族裡好,咱們蕭家村可是要走漕運吃皇糧的,可不能放了不該放的人進來。”
“那我們會造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這紙造的可好?可是能夠入族譜了?”
蘇氏語氣溫柔,但話裡全是威脅。
“咱們行商的,手上可都有幾把功夫。”
裡長戰戰兢兢地看向站在一旁的蘇
壹。
蘇壹默不作聲。易容過的容貌看起來平平常常,站在那裡普普通通像是最尋常的百姓。
但是裡長想著那被刀架著脖子的冷肅,心有餘悸,趕緊應道。
“能!能入族譜了!這紙可好了。”
“族長,快給他們上族譜吧!”
蘇氏趁機提了條件:“村外有三四十個流民,本是追隨我們而來。若是他們入籍本村,那其中有三個五歲的男童,希望族長能夠保住。”
這是她和蘇壹方才緊急商量過了的。既然蘇壹已醒,那三四十個流民便完全不是他們的對手了。
那這樣的話不如招攬了來,既能為太子宋昱日後回去當人手,也能掩蓋一二行蹤。
畢竟,有了保護好流民那三個男童做幌子,這個看起來已然六歲的“蕭戩(宋昱)”便更加不顯眼了。
族長歎了口氣,本來他是想拿捏一下這家子商戶的。
現下,卻還要答應這麼個讓人為難的條件——他蕭家村近年來能搭上漕運的路子,正是靠了那新任的知府。
如今,他哪裡不知道,是那知府大人親自下令,要差役在流民入籍時悄然多抓些五歲男童,送入京城。
可誰知裡長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枉他還是個童生,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縱然他用借口遮了自己的醜,可是在座的沒有傻子,誰又不知道呢。
“真的是好紙。”
族長摩挲著做出來的成品紙,他沒想到粗糙簡陋的構樹皮,竟然可以做出這麼光潔好看的紙張來。
要知道,那村裡的後麵一大片山上都是野生的構樹呀。
這青州來的、蕭三老太爺一家的後人,跟他的得意弟子蕭淵一樣,絕對不是池中之物。
肯為流民發聲,又說明心地倒有幾分純善……
他那幼年被拐走的小女兒,陰差陽錯之下如今成了楚宸王的後院姬妾。
王府裡勾心鬥角,他那可憐的小女兒正是需要財力助力……
最近,他想謀一門生意,趁著漕運帶攜到各地去販賣,多賺些銀兩。
隻是,他一個讀書人,覺得一般的吃穿住行商戶買賣,到底是俗了。
隻這紙,卻恰好是讀書人做的買賣,且利益極其可觀。
思及此,族長臉上堆了笑,應下了這個要求。
“那些個流民,我蕭家村保了。賢侄侄媳婦儘可放心。我蕭某人,這點本事倒還是有的。”
“擇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就開了宗祠,入了族譜吧。”
“至於你,裡長的位子,書都讀到了狗肚子裡!我看還是退位讓賢吧。”
族長顫巍巍地放下手中的青竹拐棍,轉笑為怒,氣得直哆嗦。
裡長磕頭求饒,心中悔恨萬分。
而宋昱,則是感激地看著蘇槿。
若非這“仙女姐姐”告知蘇槿的造紙術,讓看重“詩書紙墨”嫌棄“經商銅臭味”又想賺得銀兩的秀才族長動心,入族譜怎會如此容易。
祠堂裡,昏黃的燭火中,宋昱抬頭,目光璀璨如墜星光在其中。
入蕭家村族譜已定,進漕運掌全國百姓、軍隊糧食生命線,指日可待!
*
入了族譜後,族長關心起了宋昱的學業。
蘇壹和蘇氏,因為逃亡前郃國公和皇後的命令,隻好說道:“犬子學武,並不學四書五經的功課。”
族長有些失望,撫著胡須沒說什麼,隻是心裡頗為鄙夷。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注)。到底是商戶出身,沒得什麼見識。
誰知過了幾日,他在村頭的私塾,竟然看到宋昱和蘇槿兩人在偷偷聽課。
族長知道大概進度,私塾先生在講論《論語》第十六篇《季氏將伐顓臾》,這倆三五歲的孩子能聽懂嗎?。
族長是頂頂看中讀書這件事,當下就走過去,將宋昱和蘇槿叫到私塾旁的草亭子詢問。
“你們學到了什麼?說來聽聽。若是說不出,且不許在私塾外淘氣了。”
宋昱抿著嘴,默不作聲。他真的很想光明正大地讀書,可……
蘇槿倒是沒什麼不能背誦的,前幾天蘇氏還跟她說,等她大些是要識字的。
當下,她就略有些自豪地將剛才聽到的《季氏將伐顓臾》內容,背誦了大半。
“‘季氏將伐顓臾,冉有、季路見於孔子’……”
多年前高中必背課文的淺淺印象,加上三歲孩童強大的機械記憶能力,簡直讓人驚豔。
族長便是滿臉驚喜,三歲孩童一般記憶力都不錯,但能有這各年齡能有這般記憶能力的,這麼多年他也就見過他那幼年走失的小女兒
和蕭淵兩個。
族長想起自己那可憐的女兒,很是心痛且遺憾,當下便說道。
“你叫阿槿是吧?休要信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所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你可願意隨老夫讀書?”
宋昱聽完,羨慕不已。
“可否讓我阿兄一起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