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西風院裡隻懸了兩盞紅燈籠,還是幾日前做喜事兒掛上去的,至今還未摘下來,風一過,起起落落在簷下直打著轉兒,發出些零碎的聲響。
正屋裡的華衣婦人撥撚佛珠,神色冷淡地轉過身來,眼裡泛了幾絲冷沉的漠然。
“知道我這麼晚過來,是為何事嗎?”
寧杳跪坐在地上,聞聲回過神來,幾縷餘光瞥過左右極度陌生的紅柱桌椅和侍女仆婦,心中疑惑。
她記得自己不是死了嗎,這是什麼地方,這些人又是誰?
一時不了解狀況,遂不出聲兒,隻看著衣角上的竹葉繡紋,烏黑黑的眸子一動不動。
婦人也不介意她的沉默,揚了揚臉,便有侍女端著漆紅木托盤呈上前來。她徐徐道:“你身子弱,合該好好補補,今兒特意叫廚房熬了參湯,也是我這做婆婆的一番心意,你用些吧。”
翠玉小碗中的湯汁是墨一樣的濃黑,光聞著味道,舌尖都又苦又澀。
這哪裡是參湯,分明是穿腸毒藥,但凡沾上一口,不出半炷香就得魂歸九泉。
她久久不動,婦人指尖摩弄著佛珠,略有不耐,“還等什麼?送五夫人上路。”
兩個仆婦應聲上前,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寧杳有心快點了了這事兒,看了那二人一眼,也沒有徒勞掙紮,直接伸手端起碗來,痛快地一飲而儘。
那味兒衝得人直犯惡心,寧杳本就毫無血色的臉頰更顯蒼白。
在屋內諸人的冷漠注視下,她重重咳喘了幾聲,肩頭輕顫,半闔上眼簾,無力地倒在地上。
候立在一旁的侍女白露生了些許憐憫,這位五夫人才剛進府呢,可沒辦法,誰叫她得罪了薑仙子。
白露看向婦人,低聲問道:“王妃,您看接下來如何處置?”
郡王妃鄭氏漸緩了麵色,冷聲道:“沒什麼好處置的,等斷了氣,跟管家說一聲備口薄棺,葬了便是。”
幾人恭聲應下,架起寧杳,側立一旁讓出路來。
白露扶著郡王妃,旁餘的人則各提了燈籠,這一行便不緊不慢地回到了王府正院裡。
沐浴後郡王妃端坐在梳妝台前,妝鏡裡的婦人黛眉纖纖,膚白如瓷。分明已經四十好幾的年歲,早做祖母的人,孫子孫女兒都三四個了,這姿容儀貌卻一點兒也不輸二八年華的俏麗姑娘。
她輕撫了撫眼角,隻見前幾日還叫她萬分惱火的細紋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郡王妃從桌上瓷盒裡取出一枚白色的藥丸,不禁莞爾歎道:“薑仙子給的這舒顏丹果真有奇效。”
白露替她梳發,應和道:“到底是仙家之物,不同凡響。”
說到這兒,她話聲一頓,猶豫道:“隻是王妃……奴婢實在有一事不明,薑仙子術法高深,想要五夫人的命易如反掌,她為何不自己動手,反要王妃您來行事?”
這樣簡單的事,非要弄得彎彎繞繞,總免不了讓人多想,這裡麵是不是有什麼旁的
心思。
郡王妃一心盯著自己的臉,咽下藥丸,摸著盛水的杯盞不以為意,“這修道之人,總講究個什麼因果,約莫是怕壞了心性,折損道行吧。”
白露略是思索,也覺得在理,便不做他想。
兩人又說著話,外頭稟報王爺來了。
身穿檀色長袍的男人慢步穿過銀絲玉珠簾,目光深深。
郡王妃忙迎上去,步履輕盈柳腰柔纖,燭光下人美似玉。饒是恒郡王這樣位高權重見多了美人的,如今見得發妻容光煥發的模樣,也不由心頭一熱。
他牽了王妃的手,隻覺掌心肌膚滑如凝脂,再看那眼角眉梢的風情,直叫人骨頭都酥了。
郡王妃褪去麵上的端莊冷淡,低笑兩聲,麵上不顯,心頭卻是得意。一個寧杳……換來五粒舒顏丹,換她美貌和青春,這買賣真是再劃算不過了。
說起來,都這會兒了,寧氏的屍身都該涼透了吧。
……
郡王府正院燭火煌煌,半夜不歇,而西風院裡一室昏暗,冷清安寂。
奉命等著收屍的仆婦歪倒在椅子上,無知無覺,睡得正香。
至於郡王妃心念的寧杳,正盤膝坐在床上,梳理這具身體留下的記憶。
直到台上燈燭撲簌,搖搖曳曳,她才兀地睜開眼睛來,內中黑白分明,多有神采,全然不是中毒瀕死之人該有的狀態,好似方才喝的不是一碗毒湯,而是強身健氣的大補藥。
嘴裡藥毒味苦且澀,她舉步下床,倒了杯茶漱口。
小案幾前的格窗半開,盛春夜晚的風和著枝頭辛夷的淡香,拂麵而來還有微微的涼意。
寧杳歪頭,視線穿過槅扇,落在暗沉沉的天際。
現在確定,她是穿越了。
從黃沙漫天人跡罕有的末日荒漠,到了一個仙神妖魔都很齊全的世界。
這具身體也叫寧杳,本是修仙大門天衍宗宗主的幼女,上麵還有一個天資出眾,人稱“雲中仙子”的姐姐。
一家四口,父母姐姐皆奇姿異骨,偏她天生廢材,沒有靈根。從小到大一家子耗費心力無數,也無法讓她步入修仙一途。
姐姐寧楹一心修煉,揚言要嫁便要嫁這天下間最好的男兒,以共赴飛升正道,長相廝守。
而原身無法修煉,命途有限,在父母寧宗主夫婦的安排下,和愛慕的同門大師兄封玦舉行了婚典。
大師兄冷若冰霜,卻有一個青梅竹馬的白月光。
隻可惜七
年前小青梅曆練之時死在秘境,他也心如死灰,至於娶寧杳不過迫於一份婚約道義,再庇護她一生,以了卻昔年原身放血相救的因果。
反正修仙無歲月,普通人短短的一生,一場姻緣於封玦而言不過彈指眨眼間。
但原身不這麼想,她欽慕封玦已久,能做短短一世夫妻,也歡喜非常。
可萬萬沒想到,成親後沒多久就出了事兒。
小青梅她沒死,小青梅她時隔七年回來了,大師兄高興得
當場吐了一口血。
有情人久彆重逢,可謂是人間喜事,這二人每每同進同出,倒似人人稱羨的天生一對。
原身素日行事多憑自己心意,不拘禮數,在宗門內外慣有心胸狹窄,不知好歹的名聲。
倒有不少人看她笑話。
流言蜚語似疾風驟雨,一句不落地傳到耳裡,再加之明裡暗裡被氣了幾次,原身是結結實實病了一回。
這病一場,體會到生老病死的苦楚,腦子倒是靈光了。
她一個普通人,吃再多的丹藥,幾十年後還是要死的,等一抷黃土歸塵埃,怕是她親爹親娘親姐姐都不記得她了,更彆說一個沒有感情的丈夫。
有什麼好爭的,有什麼好鬨的?
想通這裡頭的關竅,原身不顧寧宗主夫婦的反對,一意孤行,一刀兩斷了和封玦那一場有名無實的夫妻情分。
隔月恰逢修仙界三百年一度的盛典,各門各派挑選出得意弟子青年才俊到凡人界降妖除魔,鍛煉心性,再順便做個門派比拚。
原身這樣毫無修為的自不在其列,偏她剛受了氣,正值心中鬱鬱,一遭人攛掇,便一心要跟著去看看,這才會到凡人界來。
隻是途中傳送陣出了差錯,和天衍宗弟子錯過不說,還落在暉州之地,和死對頭萬音門的薑綴玉恰好撞了個正著。
萬音門薑綴玉,天衍宗寧楹,寒刀閣巫零芳,三女齊名,頗有天資盛氣。
薑綴玉一向不喜與她並稱的寧楹,同樣和寧杳也有些不好往外說的仇怨。
落在她手裡,被百般設計,原身受儘了苦楚。
最後被拋在郊野奄奄一息,眼看就要葬身狼腹,不想被路過的王家小姐撿了。在暉州王家養了幾日後,被王夫人收為義女,急急頂了王家大小姐的婚約,嫁給了蘿州恒郡王府的五公子扶琂。
王府公子,也隻是說得好聽。
這扶琂並非郡王親子,他雙親早逝,被恒郡王以義子之名養在府中,寄人籬下備受欺淩,早年瞎了眼睛,如今還昏迷不醒,命在旦夕。
原身心裡是極不願的,她雖不能修煉,卻也是修仙界的人,前夫大師兄再怎麼樣,也算是人中龍鳳。
她就是二嫁,也不能落魄至此,傳出去豈不是叫宗門那些人笑掉大牙?!
但形勢比人強,這情況也由不得不應,終是一頂花轎成了郡王府上空有名頭的五夫人。
巧的是,薑綴玉恰好在恒郡王府暫住,仇怨頗重的兩人又碰上頭了。
奇怪的是薑綴玉居然什麼都沒做,對她視而不見,昨日更是直接離開了蘿州,前往盛國殷都與萬音門眾彙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