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夜鬥不見了。
這是繼國緣一在剛剛顯出茜色的清晨時才發現的。
說到底,就算沒有正式的神籍、甚至連□□諱都沒有,但夜鬥仍然是神,是以刀為器、無可匹敵的禍津神。
他要是想在誰都發現不了的情況下離開的話,那麼就可以讓誰都發現不了——包括繼國緣一。
繼國緣一腰間佩戴著的刀劍和他變為神器之後所化身的那一振幾乎一模一樣。
同樣是黑紅色刀身漸變的長刀,底部刻有滅字,隻是因為時隔四百年,鍛刀人已經變了,所以就連鍛造的工藝也因人而有了一點細微的區彆,但總體來說對繼國緣一而言不算大事。
他拉開了夜鬥房間的障子門,室內很整潔,矮幾上乾乾淨淨,隻有夜鬥睡過的被褥沒有整齊疊好。
繼國緣一走進去靠近夜鬥睡過的被褥,他不用手去試都能知道,被褥上早已沒有殘留的餘溫了。
繼國緣一抬起眼睛,房間的窗戶是大打開著的,夜鬥大概就是從窗戶離開了這裡。房間內除了夜鬥身上清冷的蒼鬆氣味之外,還以另一種很陌生的味道……但卻又微妙地夾雜著一絲夜鬥的氣息。
繼國緣一沉思了一會兒,微微側過臉,將視線聚焦在了放在房間角落裡的木質衣櫃上。
木質衣櫃的櫃門被繼國緣一打開,裡麵沒什麼東西,隻有刀匠村落的鍛刀人送來的一兩套簡單的換洗衣物,多的東西就更沒有了。他用手指撥開衣物疊在一起所造成的夾層,但那裡也什麼都沒有。
“果然帶走了……”繼國緣一皺眉。
他是夜鬥的神器,當然知曉他許多沒有告訴過其他人的小秘密——或許這些小秘密更適合被稱之為“剛開竅的神明的懷春心事”。
雖然聽起來很繞並且有些複雜,但其實很簡單,如果讓繼國緣一來說的話一句話就能夠概括清楚。
——夜鬥私藏了一張有棲川鬱時的肖像畫。
他親手畫的。
夜鬥給有棲川鬱時畫過畫的場合隻有一個——那就是在吉原花街,他作為被邀請來的畫師為鬱姬花魁作畫的時候。
那副畫從作畫到裝裱都是夜鬥親自來的,他不放心交給任何裝裱師。裝裱這一行中有一種特殊的手藝,如果刀工好的話,可以將一張紙上的畫揭下來三層。
夜鬥的刀工毋庸置疑,如果連他的刀工都算不上好,那麼就算放眼整個日本外加高天原的那八百萬神明,估計也找不出幾個能比他更好的了。所以隻揭下來一層畫的話,對夜鬥來說是輕輕鬆鬆的小事。
揭下來的那一張畫就被夜鬥私藏了,他將這張小像做了一點裁剪,最後變成了可以隨身攜帶的大小。
這種隱秘的懷春心事,夜鬥哪願意讓除了自己之外的人看到?繼國緣一也隻是巧合之下看到過一眼,但他眼力勁太好,就那一眼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因為被揭下了最濃墨重彩的那一層,下麵
的畫像用色淺薄卻恰到好處,像是暈開、溶在水中漂浮起輕煙的色彩,少年的眼角眉梢都透出了活色生香,緋色的山茶花盛放如同光火。
繼國緣一能確定,那絕對是夜鬥用了全部心力才描繪出來的、是他時時刻刻都帶在身邊的珍貴寶物。
但現在那東西不見了,連同夜鬥一起。繼國緣一遠遠地看向窗外與茜色交融在一起的天際,神色微微沉了下來。
夜鬥這一走,不像是短時間就能回來的樣子。
***
隻有夜鬥自己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他剛剛結束了第一個父親大人交給他的委托,和往常一模一樣,那是殺人的委托。
夜鬥在離開父親大人獨自流浪的時候,接的委托其實都與殺人沒什麼關係了,他會抵觸去做那些事,還會想起曾經在他壓抑的生活中成為唯一亮色的櫻……然後又成為了他更沉重的陰霾。
他接到的委托五花八門,大到像幫惠比壽小福那樣斬斷緣分的,小到像幫助城鎮的居民找貓的都有,順便還會斬殺在時化中出現的妖怪,卻很少再沾染人血了。
他再一次親手用緋器割斷那些與他素不相識的人的喉嚨時,也沒再感覺到惡心不適了。
他隻覺得像是靈魂遊離了身體,漂浮在上空麵無表情地盯著沉默的軀體,如同局外人一般親手收割了那些生命。
他在乾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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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鬥盤膝坐在房間內,他的窗戶是開著的。窗外還下著雨,天空呈現濃重陰翳的灰色,雨水裹挾著漂浮在空氣中的灰塵一起被風吹落進房間裡,落在夜鬥的發梢和臉上。
夜鬥被這一點微涼的水意驚醒了,他下意識地抬手,手掌按在了左胸胸腔的位置。
他手指微微用力時能聽到被按壓時,輕微的紙張響動的聲音——那是他親手給有棲川鬱時畫的小像。
這張小像一直被夜鬥貼身帶著,甚至放在了心口的位置。
他心裡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想法,像是被荊棘囚困的玫瑰,花瓣快要因為缺失水分而乾枯凋落。
夜鬥不是膽小鬼,但是他和有棲川鬱時之間仍有溝壑。這道溝壑與情感無關,夜鬥在和有棲川鬱時的接觸中就已經發現了,並且有棲川鬱時自己原本也沒對夜鬥隱瞞過——他原本並不是生存在大正時代的人。
隻是有棲川鬱時沒有說清楚的意思,夜鬥也不會去追根究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