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修斯終於從水晶椅上站起身,微笑道:“我與奈亞拉提普的事結束後,如果那時你還有這樣的想法,我可以滿足你。”
鄧普愣了下,低聲笑起來。
“好,我期待那天。四月份的勝者,現在你是想先安置好你的戰利品,還是先去與王相見?或者我可以將你與你的獎賞一同帶往王的宮殿,隻要你向我保證你不會再踏進我的角鬥場,我向你保證這隻精靈在你離開諾提拉前都不會受到任何人族妖族的覬覦。”
“一起。”
*
入夜了。
天很熱,發悶,濕綠的灌木伏在窗欞下,嬌豔的花也在月色下光彩黯淡了,蟲鳴聲漸漸興盛起來,空廖廖地響出很遠。
殿中一點聲響也沒有,隻有窗外林坪溪流間的蟲鳴。
紗幔在風裡浮動,風中的花香和殿中的熏香糾纏起來。
站著一個銀頭發的少年,白色長袍,赤著腳,踩在灑滿花瓣的白石地麵上。
他前麵放了一個金屬籠子,很狹窄,隻有一尺半長寬,裡麵蜷縮著一個白得透明的精靈,衣不蔽體,腳踝、手腕纖細得皮包骨,金色的液體滴答滴答掉在他身下。
銀頭發的少年手中攥著一把鑰匙,但他沒有去用鑰匙打開金屬籠子那一扇更加狹窄的門。
他抬手,手撫到了籠子的金屬條上。
像畫麵褪色,金屬籠子從頂端開始慢慢被擦去痕跡一樣消失,從上向下,整個幾乎一個半少年高的金屬籠子漸漸消失得隻剩下了一個金屬底座。
但精靈像死了一樣,沒有動靜。
沒有哭泣,沒有害怕,沒有拖著他斷掉的四肢逃跑。
銀發少年掃過精靈的記憶,看見了他的名字,過去。
精靈不是謝菲爾德,謝菲爾德在守望森林。
但他看見這隻精靈,忽地想起了謝菲爾德。
因為在上萬年前,他終於記起這個被他遺忘在黑暗中的造物時,謝菲爾德也曾這樣蜷縮在黑暗的角落,皮膚因長久的,上千年的不曾接觸過光明而白得透明,瘦得骨態嶙峋,闔著眼,沒有一絲聲響。
金屬籠子中的精靈還在因為痛苦顫抖。
但謝菲爾德沒有在他麵前顫抖過。
銀發少年蹲在了籠中的精靈麵前,他虛虛撫過精靈被無數次打斷的小腿,被無數次折斷的手臂,手掌心沾滿了金色的血液。
同樣像褪色的畫像,精靈身上的血液、觸目驚心的斷骨消失了。
“你恢複了健康,厄尼。”
厄尼是精靈的名字。
精靈終於稍稍動了一下,他垂著頭,慢慢掀開了眼簾。
精靈的美麗是無可非議的。
他們是最美麗的種族,但很少有誰知曉,精靈也是最強韌的種族。他們有著最頑強的生命力,無論是什麼樣的災厄,都無法摧毀他們的生命。
隻有精靈剖出自己的心臟時,他們才會死亡。
精靈怔怔地看著他完好的身軀。
下一瞬。
精靈驟地長出了尖利如刀的指甲,向自己的心口刺了進去。
金色血液濺射。
冰冷地淌過蹲在他身前的銀發少年臉上。
精靈的血是冷的。
銀發少年寬恕地微笑著,霎時如時間倒流,血液重回厄尼的胸膛,血肉模糊的胸口重新平整,指甲變短變鈍,像普通的人族。
厄尼的手重新垂回了他身側,像一秒鐘前那樣。
精靈眼中浮出震驚。
隻有眼前的人族向他微笑,問:“為什麼要選擇死亡?”
一個能讓時間倒流的人
精靈重新低下頭,眼中掠過仇恨的絕望,沒有回答。
銀發少年的嗓音無緣無故地讓人安心:“你可以回到守望森林。”
守望森林——
聽到久違的家鄉,精靈終於哭了,可他還是沒有出聲,甚至連啜泣的聲音都沒有。
金色字跡浮動:“他聲帶被割掉了。”
銀發少年歎了口氣,溫柔地撫過精靈的脖頸:“我賜予你新的聲帶,健全無礙的軀體。倘若你因為你孤身無法回到守望森林,跟隨我,你給予我信任,我帶你回到你的家鄉。”
精靈安靜地哭泣著,怔怔地看著銀頭發的人族。
他痛恨除了族人外的所有生靈。
尤其是人族,妖族,他們打斷他的骨頭,割去他的聲帶,以他流血為樂,以他受傷為常,將他販賣、轉手過無數人族妖族。
可這個銀頭發的人族卻無法讓他產生厭惡、畏懼的情緒。
反而讓人安心。
好像在銀發少年麵前,他會忘記少年的容貌、種族,隻記得他的注目,微笑,像能免去災厄,免去困擾。
精靈一時失神。
他低聲喃喃:“你是誰?”
話音一出口,精靈被嚇了一跳——
被割除的聲帶,新生了。
不可思議的力量。
能讓生靈再生,時間倒流的力量。
厄尼從未見過這樣強悍的人族,或說,他從未見過這樣強悍的生靈。
近乎於神。
他畏懼地看著那個像神靈一樣的銀發少年向他微笑,回答:“洛修斯。”
“洛修斯,”厄尼重複了一遍這個陌生的名字,“你為什麼救我?”
洛修斯沒有回答他。
在厄尼以為洛修斯不會再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洛修斯望向窗外,那是北方,厄尼敏感地想起守望森林——在北方的守望森林。
“我從不曾為精靈族賜福,我虧欠謝菲爾德。”
“你認識我們的皇?!”厄尼失聲。
洛修斯沒有再回答了,隻是轉回頭看著他,平靜地微笑著,說:“你可以選擇跟隨我,未來我將前往守望森林,帶你回到你的家鄉。或者選擇完全的自由,我可以抹消你精靈族的身份。”
“你在說什麼?”厄尼聽不懂洛修斯的話——他生來便是精靈,沒有精靈族的身份,難道還會變成其他種族嗎?
厄尼隻能聽懂前半句話。
他怔怔地說:“我已經回不去守望森林了,如果你要前往守望森林,可以將我的屍體送回精靈族……”
進入守望森林隻有一個辦法。
用精靈的心臟獻祭。
精靈必死。
精靈族在人間絕跡,因為守望森林根本可出不可進,偷偷溜出來的精靈再也無法回去,裡麵的精靈一生也無法得知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但厄尼說了一半,驟地停了——他不能再說下去。
一旦進入守望森林的辦法被外麵的人族得知,以他的心臟開路,將為族人帶來浩劫。
哪怕洛修斯讓他沒有緣由地信賴,但這個秘密該被一直封閉到他的死亡。
可洛修斯說了一句讓厄尼心臟停跳的話——
“你不必付出生命,跟著我,我帶你回去。”
“你……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銀發少年撫過他的發頂:“你……”
但銀發少年的話剛剛開了個頭,宮殿忽地魚貫而入了一群侍女,比起教廷端莊美麗到幾乎神聖的侍女們比起來,諾提拉城的侍女更窈窕。
妖族的特征與天性讓她們活潑而嫵媚。
“你是洛修斯嗎?你需要沐浴換衣,好好打扮一番再去見王,”為首的侍女笑吟吟道,“偷偷告訴你,王喜歡白色。”
銀發少年回頭看了一眼妖族侍女進來後瑟縮得開始發顫的精靈,歎氣:“你在這裡等我,我想應該很快,在見到奈亞拉提普半個小時內就能回來。”
妖族侍女們風鈴似的笑起來,臉頰發紅:“半個小時?你也太看不起王了,隻有王拒絕了你,你才有可能半個小時回來。”
銀發少年蹙了蹙眉。
金色字跡寫:“奈亞拉提普變強了?”
銀發少年低聲回答:“幾千年過去,會變強,但不會拖延太久。”
規則一琢磨,立馬筆走龍蛇:“那估計是她們瞧不上你,覺得你肯定無法擊敗奈亞拉提普……對,必須出乎所有人意料,這才是天命之子命運軌跡的要求!讓他們記住,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
銀發少年沒理它的“莫欺少年窮”,跟著侍女走了。
侍女們很健談,互相嬉笑道:“小孩子第一次嗎?準備工作一定要做好……”
“你是見到了鄧普大人嗎?”
“聽說王很溫柔,所以你彆害怕……”
……
洛修斯被推搡著從腳底洗到了頭發尖。
侍女們要給他洗澡,但洛修斯拒絕了。
然後又被從頭頂灑滿了花瓣,熏香,檢查清潔——
一整套複雜,不知所謂的禮儀性準備工作。
洛修斯最後被塞進了一件薄如蟬翼的衣服裡,被搡倒在另一間宮殿的床上。
銀發少年安靜地躺在床上,雙手正經地交叉在腹前,姿態端正,等待著第一位造物來向他挑釁。
宮殿中燈火幽暗,金色字跡浮出:“這地方有點小,你們一會兒出去打?”
回答:“好的。”
規則:“我直覺不太對,你真不看看那群侍女造物的想法嗎?”
銀發少年淡淡道:“你該知曉,我不是造物。”
“你遺忘了這一點,所以你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去像造物一樣揣測其他造物的心思,思量其他造物的行為。”
銀發少年坐起身,注目著字跡,語調平淡:“但我非造物,世間萬物,受我逆轉。”
規則一愣。
殿中重歸寂靜。
銀發少年安靜地坐在床邊,等待奈亞拉提普。
很久。
高大的男人站在銀發少年的背後,手指卷起起他柔順的銀發,輕笑:“你是鄧普找來的小孩?”
“是的。”銀發少年回答。
他想站起身,轉過來,但還沒站起來,身後的男人俯了下來,他氣息很冷,手臂擁過少年瘦削的腰,捏過少年的下頦將他臉頰推過來——
“薩澤杜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