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修斯抬手碰了碰繆金的下頜,像碰觸到了一塊冰。
繆金露出一絲厭惡和藏得很深的自嘲:“最後一次警告你,不要,碰我。”
洛修斯不想繆金猝不及防、在不提前告知他的情況下把他丟進荊棘裡,於是乖乖地縮回了手,躺在繆金雙臂之間。
繆金是個不聽話的孩子。
可他是個好孩子。
用種族之王的衡量標準之外,用尋常造物的角度看繆金,他是個好孩子——這與洛修斯過去對於繆金的印象並不相符。
神明永遠以價值的角度看待這些種族的王,在價值方麵,神明對所有造物了解得一清二楚。
但從造物的視角上看,看待這些種族的王,洛修斯突然發現,他其實不了解他們,他們的性情、過去、情感。
包括繆金,奈亞拉提普,弗拉德。
或許還有所有的種族的王。
這種體驗讓洛修斯陌生。
但他不排斥。
因為體驗到情感與欲望,是他的初衷。
隻有擁有情感和欲望,他才能暫時脫離神明的身份,讓自己“成為”天命之子。
越向森林深處走,樹木漸漸密了,荊棘漸漸稀疏。
繆金麵無表情地把洛修斯丟了下去。
洛修斯跌坐在灌木叢裡,背後忽地生長出堅韌的藤蔓纏繞上他的手腳腰肢,像要扯裂不速之客一樣將他的手臂小腿向四個方向拉扯。
厄尼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將血液滴向藤蔓。
金色的血液滴落在藤蔓上的瞬間像火遇到水,迅速消退了。
厄尼說:“抱歉……驚擾到您了……皇在森林的外層設下了強大的法陣,會殺死那些妄圖闖入守望森林的壞蛋,但精靈的血液可以暫時消解附近方圓四五尺內的法陣,隻要您靠近我,森林也不會傷害到您。”
銀發少年從地上拍拍屁股爬起來,鎮定道:“好的。”
繆金聽若無聞,徑直向森林深處走去。
黑色細紋從他腳底逸散,藤蔓、箭矢般的利刺在接觸到繆金前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厄尼愣了一下,小聲道:“繆金先生這麼強大的話,我們跟在他身後也可以。”
洛修斯還是那句溫和的話:“好的。”
前後無言,森林中寂靜得隻有風葉交纏的聲音。
規則耐不住寂寞,問:“所以你現在要和繆金一起去精靈族嗎?”
洛修斯沒搭理規則。
“你準備在精靈族停留多長時間?”
沒搭理它。
“如果你趕時間,迅速擊敗謝菲爾德和繆金,說不定可以在七月份與教皇的約定前,再去一趟深淵之海找龍族的奧爾丁。”規則唰唰唰地寫,“如果運氣好,路上碰見矮人族的拉斐爾和薩澤,那樣七月份就可以完成天命之子的基本任務了。”
“名望於你唾手可得,洛修斯可以隨時成神,七月份你就可以回到天堂了。”規則忽然有些感慨,“從四月份到七月份,其實一共隻有三個月罷了。”
它突然有些理解主的感受。
這樣的事,對於一位神明來說,實在是太容易了。
天命之子耗時十幾年的命運線,在神明手中,其實朝夕可成。
森林驟地刮起一陣大風,尖銳的風嘯聲讓人耳膜生疼。
也掩蓋住了銀發少年的喟歎:“我想以洛修斯的力量解決這一切,以洛修斯的能力為自己謀取名望。我不會在七月份回到天堂,我會遊曆過人間,解決掉過去的四千多年我虧欠那些王的事。”
聽上去很感人。
規則現實問:“可你一級的治愈力,你認為你能擊敗誰?”
洛修斯躊躇道:“我暫時先不與這些王決鬥了,我打不過他們。”
規則:“所以這是你新的不想去找謝菲爾德的理由?”
洛修斯:“……”
洛修斯慍怒地加快了步伐,跟上了繆金。
風嘯聲刮過,森林重新安靜下來。
似乎有若隱若現的哭聲。
抽泣聲越來越近。
“費莉婭!”厄尼失聲道。
一棵綠葉葳蕤的樹下,倚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女性精靈,金色血液從她身上汩汩流出,浸濕了身下的草坪。
她的四肢都以駭人的角度折曲著。
厄尼丟下了黑色的帽子,跑到了女精靈身前,無力地跪在她身前,流下眼淚:“費莉婭,你發生了什麼?你離開了森林嗎?”
被叫作“費莉婭”的精靈看見厄尼,驟地睜大了眼,呆呆道:“厄尼……你還活著?!”
兩個精靈似乎是熟識,陷入相認的哭泣中,繆金偏過頭,淡淡道:“把她送回去,我先走了。”
繆金說完就轉過身向來時的道路走去,洛修斯拉住了他的鬥篷:“這是你落在森林裡的東西?”
“是。”繆金蹙眉拂開了洛修斯的手。
洛修斯還以為這個說法是繆金為自己找的台階,笑道:“你救了她嗎?”
繆金似乎對“救”這個字格外敏感,晦沉地盯了洛修斯一會兒,偏過眼不再看他,徑直繼續向前走。
洛修斯亦步亦趨地跟上去:“為什麼要走呢?”
“走開。”
“你想要去哪?”
“走開。”
洛修斯皺起眉毛:“你走了,我就幫不到你了。”
繆金像煩透了,一下頓住腳,冷冽道:“我不需要你幫我。”
洛修斯想了想,問:“那你幫幫我?”
在繆金拒絕他前,洛修斯真摯道:“我想有個朋友。”
騙子。
繆金定定看著銀頭發的少年,譏諷:“騙彆人去。”
洛修斯又頭疼起來。
真難搞。
講不通,勸不了。
可如果放任繆金這樣子,即使他以神明的身份與繆金相見,繆金隻會向他索求不死族的消亡。
不死族尚需完善,可終歸是世間的一部分,八個種族已大致平衡,使不死族消亡又會陷入新一輪的混亂。
神明不應該默認這樣的事發生。
他隻能以洛修斯的身份儘可能地讓繆金對生命有所期望。
造物對生命所有的期望都來源於情感與欲望。
隻是洛修斯也不了解情感與欲望,他隻能嘗試成為繆金的“朋友”。
朋友是什麼?
這洛修斯也不知道。
洛修斯歎了口氣,說:“就算我在騙你,我也隻騙你一個。”他費解地想不出該怎樣應對,隻能說,“你尋覓主的去向,想要向主索求死亡,既然你已經準備放棄你的生命了,為什麼還會怕我會騙你呢?”
繆金的手指漸漸收緊,眼底的暴虐近乎失控。
他厭惡這個愚蠢的聖人救贖世人的寬容,仿佛無所不知的清明。
他們從生到死,本便永不可能在同一個世界,可這個“聖人”偏偏要對他指手畫腳。
繆金抬手,要扼上少年脆弱的脖頸。
他可以輕易扼殺掉洛修斯。
可在繆金碰觸到洛修斯前,洛修斯倏地撲過來擁抱住了他。
少年踮著腳,讓自己和繆金一樣高。
繆金將將抬起的手臂穿過洛修斯脅下,僵在半空。
少年身上沒有味道,乾淨得像清水一樣。
他歎氣:“我的性命是你的,你總要對我負責吧,答應我幾個請求怎麼這麼困難啊。”
洛修斯謹慎地收起了自己哄小孩的語氣,嚴肅地拍拍繆金的後背:“我不想讓你走,你走了我要去再找到你。”
繆金不吭聲,洛修斯謹慎添加:“如果我惹你生氣了,我允許你咬我。”
這句話有了顯著的反饋。
繆金猛地推開了他。
在洛修斯被推得暈頭轉向,以為繆金會警告他不許把他看成狗的時候,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氣——
繆金咬在了他肩膀上。
繆金冰冷的手錮在他後腰,垂頭在他頸間,冰刃似的利齒刺進他的皮膚,疼,又冷得讓人頭皮發麻,仿佛肩膀會被刺穿。
血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傷口似乎被舔了一下,疼和冷的知覺讓洛修斯沒有分辨清。
他隻清晰地聽見男人發沉的嗓音:“我不喜歡你。”
洛修斯恢複了冷靜,說:“你不喜歡我沒關係,我喜歡你就好了,這不影響我們成為朋友。”
繆金似乎很低地冷笑了一聲,鬆開了洛修斯,拇指擦過嘴唇上的血。
同意了。
洛修斯整理好衣袍,想了想,對繆金說:“那我們先一起去守望森林?”
繆金懶得看他,好像有些不虞,沒說話。
洛修斯瞧了瞧那邊的精靈,似乎還沒說完話,於是又沒話找話問繆金:“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沒有。”
“我可以陪你去。”
“不需要。”
“那你願意跟著我去我要去的地方嗎?”
“不願意。”
“啊?”洛修斯茫然問,“你不是已經同意跟我一起了嗎?”
繆金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他捏緊銀發少年的臉頰,掀了掀嘴唇,警告:“我隻會在殺死你之前,保證你還活著罷了,不要對我喋喋不休。”
洛修斯被捏得發音困難,嘟囔道:“那就是都同意了。”
繆金冷冷地看著洛修斯。
洛修斯摸了摸他的頭頂:“你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