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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涼訥訥地抬起頭看她。
“我沒,我沒跟你。”
後麵的那個桂花嫂子不見了,戚六哥也消失了。
但在消失前,瞧見戚六哥勾起眼梢,在桂花嫂子麵上香了一口。
“婆娘,你說小涼她跟著你?”楊木匠長得粗糙,心眼卻細,“她跟你乾什麼?”
“哎唷,沒什麼。”奶奶聰慧,立刻擋在周涼和桂花嫂子中間,“小涼剛會說話,說串了,上次桂花不是穿過粉色衣裳嗎?上個月,楊木匠,你不記得了?”
“哦。”楊木匠思量一下,總覺不對,“什麼出泥不燃?小涼,這是誰教你的?”
周涼本能地意識到,自己闖了禍。
第一次講話,就闖了大禍。
“後麵那個不是你,我看錯了……”她口齒還不大清晰,驚慌地看著“另一個”嫂子消失的地方。
桂花嫂子往後瞟了一眼,隻有黑洞洞的屋角,她篩糠似的抖起來:“妖精,妖精……”
楊木匠嚇壞了,也再想不起問彆的,一把摟住自家婆娘,抱回家去。
桂花嫂子回去就發了高燒。
臉色慘白,一直在說著:“妖精,妖精”。
又說:“荷花,荷花。”
請了鎮上的郎中也沒有用,眼看著人是不好了。
奶奶從楊家回來,抹著臉抽噎半晌:“涼兒,桂花嫂子說想見見你。”
周涼去了楊家,楊木匠哭得眼睛好像腫桃子。嫂子還剩一口氣,堅持要周涼一個人留下。
待所有人都出去後,桂花嫂子突然回光返照,坐起來:“你知道我和戚六哥的事了,對不對?”
周涼嚇得後退一步,桂花嫂子笑起來,已經瘦得一把骨頭,但眼睛還是那麼漂亮:“彆怕,這是老天注定的。涼娃兒,雖不知你是怎麼知道的,能不能答應嫂子一件事?”
桂花嫂子那天半夜就沒了。
頭七過後,周涼左繞右繞,穿過一條小溪,半片樹林,來到了戚家。
“周家妹子,你來找老六?老六不在家。”
“嘻嘻,老六真是有福氣,大的小的都來找他……”
周涼麵色如常,緩緩攥著衣角往回走。天色暗了,隔著一片烤煙地,她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仔細一看,野地裡一男一女纏在一塊兒,像妖精打架,急赤白臉,一秒鐘都等不及。
女的體態豐腴,棕色皮膚,長相平常,是村長的兒媳婦。男的麵白斯文,戴一副銀框眼鏡,是戚老六,戚俊生。
那天,咽氣之前,桂花嫂子說:“俊生,他呀,是我見過最溫柔,最深情的男人,我隻恨早點沒遇見他。”
“我死了,他一定傷心得很。我怕害了他,他還沒娶媳婦呢。涼娃兒,答應嫂子,這輩子把這事兒爛在肚子裡。”
“涼娃兒以後一定是個大美人。要嫁個你喜歡的人,彆像嫂子。”桂花嫂子的眼神悵然,“如果碰到了自己喜歡的人呀,就怎麼,怎麼也彆放走他……”
周涼在黑夜裡,躲在角落,冷冰冰地看著那交纏的男女。
臉頰滾燙滾燙的,順手一摸,是從眼睛裡流出來的,火熱的,燃燒的水。
有了弟弟後,她爸媽瞧她的目光總不耐煩,可她從來沒哭,爬樹、奔跑,摔傷了膝蓋,破了皮,也從來不哭。
可這一夜,她哭了,無聲的哭,她等著那對男女歡愉忘我之時,躡手躡腳地走過去。
一塊小石子輕盈擦著二人的頭發飛過。
戚老六背心一涼,身體微僵。
緊接著,黑暗中淒惻惻地,響起一個聲音。
“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那聲音很古怪,不像人。
戚老六懷裡的村長兒媳婦頓時嚇得發抖,推開男人連滾帶爬地走掉,戚老六慌張地提起褲子,舉目四望:“誰?是誰?”
那聲音繼續,像孩童,卻又幽怨得很,竟然像是剛死了七天的許月桂的腔調……
“月桂,你是我的月……”
戚老六被自己的褲子絆倒,發出野獸一般恐懼淒厲的驚叫。
那是他勾搭許月桂的話兒,他並不多愛她,隻是愛勾搭那些有男人的漂亮女人,那讓他有成就感,很上癮。特彆是,她男人還長得和野獸一樣醜。
那話隻有月亮聽見,這世上,不可能再有彆人知道。
“鬼,鬼啊————————”
黑暗中,那模樣清麗的女孩兒,抱著雙臂,眼瞳黑白分明,薄薄笑了。
……那都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
周涼凝視著虛空裡的桂花嫂子:“嫂子,你還好嗎?”
“涼娃兒長大了。嫂子要謝謝你,幫嫂子報了仇。”
那晚,戚老六跌跌撞撞回家的路上一腳踩空,摔下了山岩,神婆說是觸怒了山神。沒了一條腿,破了相,留下了一條命,在一個清晨離開了村子,從此再沒回來。
周涼緩緩搖了搖頭:“我不是為你報仇,我也沒那麼好心。我隻是不想跟戚老六那樣的肮臟東西活在一片藍天下。”
桂花嫂子帶點戚戚然地看她。
“涼娃兒,不管怎麼說,辛苦你了。”
在戚老六墜崖之後,她也病了一場。全身冰涼,不省人事,出的氣多,進的氣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