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法三千大會結束一個月後,無極宗。
一玄色衣袍的男子跪立於箬峰之下。
他低垂著頭,因為被雨澆過,再被日頭暴曬,衣衫狼狽,然而縱使已經在這裡跪了足足十日,卻還是一動不動地像個雕塑一般杵著。
“秦陽這是在乾嘛?”
路過的弟子見了,停下來竊竊私語:“當日內門考核,他於擂台上大放厥詞,如今蘇師妹以四十歲骨齡奪得道法三千大會魁首,他不過區區一內門弟子,哪怕拜入逍遙劍尊座下,這些年也不見得逍遙劍尊與他多是親近。”
“二人身份已是雲泥之彆,他又何必再揪著蘇師妹不放呢?以他的天資,若是能堪破這許執念,道途說不定更加通暢順遂。”
有人在旁邊感歎一句。
修道之路漫長難捱,偶爾得了空閒,譬如練完劍,上完宗內課程,不管是歲數大一些,亦或者是歲數輕一些的弟子,都愛三三兩兩的聚於一處,嘮嗑幾l句家常八卦。
道法三千大會過去後十幾l天,秦陽終於從昏迷之中醒了過來。
這些日子,無極宗內擅長醫術的長老也來看過,因著秦陽體內的般若青蓮含著木之生氣,他的傷勢愈合的極快,無論是先前被劍氣刮破的皮外傷,還是被浮生不見君劍所震短的筋脈,都在短短數日之間慢慢愈合。
可丹田未損,筋脈又生,沒有斷手斷腳,人就是醒不過來。
秦陽同回春穀搭上關係,不過是六年前的事情。這六年與修真界而言不過彈指一間,甚至當年目睹這二人糾葛的弟子都還沒來得及換一茬,六年之約就已經落下了帷幕。
道法三千大會之上,秦陽以五百九十六場連勝居南境擂台賽連勝次數第一,蘇白以五百七十三場居東境第一,兩人年歲不相上下,轟動修真界,以至於蘇白和秦陽的陳年舊事都連帶著被好事者悉數挖出。
青梅竹馬卻到最後刀劍相向,而六年前以一劍霜寒十四州斬斷這份情緣的姑娘越走越遠,反倒是將昔日因雷靈根天賦,天衍劍法傳人氣運名揚一時的秦陽落在原地。
就連當年同秦陽糾纏不清的回春穀弟子雲珠,在突破元嬰之後短短六年又進階兩次,煉製出天三品帶三道丹紋渡雷丹,助一元嬰大圓滿修士突破分神之境,贏得滿堂盛名。
恩恩怨怨,是非曲直,如今看來,反倒是更像是一場情劫。
走出這場劫難的人大徹大悟,卻也有人在其間越陷越深。
“當年蘇師妹退婚,他放出那樣的狠話,如今蘇師妹贏得漂亮,他跪在這裡苦苦求和,有什麼意思呢?”
箬峰的師姐見了他,冷嗤一聲。
旁邊跟著小師妹聽了這話,當即眼神發亮,湊過去小聲耳語:“我聽人說呀,他這可不是跪著欲求和,是在求解小師姐數日前在道法三千大會上揮出的浮生不見君的劍意。”
蘇白按著輩分在無極宗並不算大,卻贏過了無極宗裴亦舟,她在修真界的地位不同往日,所以
新進來的弟子往往都親切地稱呼她為小師姐。
小師妹興致勃勃,
說起這段往事來繪聲繪色:“六年前,
秦陽說他沒有退婚一詞,唯有休妻二字,小師姐想必也還記得這話,因此對秦陽說,她沒有平白無故教人劍法的道理,世間修士想找人學劍,就得先拜師。”
“可小師姐又說了,她隻教人劍法,從不收徒弟,他們之間恩怨兩清,再無舊情可念,讓秦陽請回。”
師姐皺眉:“我讓你學的寒霜訣你不好好學,怎麼說起這事起來頭頭是道?”
小師妹吐了吐舌頭,抓著師姐的手撒嬌道:“欸——師姐,你彆生氣,我也就是聽他們瞎說的!”
彼時已經臨近黃昏,秋風漸起,天邊瞑靄浮起大半,又隨著沉沉暮色快要墜下去,箬峰弟子嬉鬨著的吵鬨的聲音順著秋風吹拂樹葉之聲消散,秦陽的手指輕微動了動。
[龍傲天係統]聲音森冷砭骨:“倒是小巧了你,這六年來闖秘境,殺妖獸,竟然還給你小子磨礪了些許心境。”
浮生不見君劍斬去的是天道因果,旁的人隻以為這一劍劍意凜然,隻有[龍傲天係統]清清楚楚知道這姑娘能夠斬出這道劍意,需要多大的能耐。
這個世界以姣姣為錨點,氣運機緣卻被創始者堆砌在秦陽身上,所謂創始者,並非天道,而是這個世界最初執筆者。
氣運機緣是執筆者當初創造秦陽這個人物時一並贈予他的,一方麵他需要用以這些氣運機緣斬龍,一方麵他也需要用這些氣運機緣去給予姣姣寵愛。
一個一無是處的男主,如何配得上嬌貴的女主?
但話又說回來,燭龍作為這個世界的不穩定因素,誰斬龍,誰的因果羈絆與世界線就越深,名麵上姣姣和秦陽同為男女主角,在執筆者手下,也以姣姣和秦陽的感情線為重,但當這個世界生出意誌,不再隻是某部虛構的,秦陽斬龍卻變成了維持世界線穩定的關鍵因素。
從執筆者最初構思這本的思路來看,秦陽是因為姣姣才被塑造得如此無所不能,姣姣為主,秦陽為次,然而當世界生出心智,化虛為實,拋開毫無意義的感情線,於世界線而言,秦陽卻成了主,姣姣為次。
因此浮生不見君劍又怎是區區一劍?
她改的分明是天命。
是世界運轉的規則!
想到此處,[龍傲天係統]心中冰寒一片。
那溯昭劍器靈為吞天冰焰,她將因果線從秦陽身上斬去,但燭龍仍在,所以這些為斬龍而生的因果被吞天冰焰強行逆轉,便悉數落在了她之上。
秦陽那小子當真是個蠢貨。
既然他對於世界線如此重要,若他沒有因為厭惡於天命,揮出“南柯一夢”劍,這天命也不會落到蘇白頭上。
若斬龍的是蘇白,那它費了這麼多功夫去在秦陽身上堆砌的資源,又能以何種理由同天道報銷?
而恰好浮生不見君劍傷到秦陽識海,秦陽識海千瘡百孔,龍傲天係統正好趁此時機將聖
尊的神識一縷一縷塞入他的識海之中。
秦陽昏迷大半月之久,正是他的神識在和聖尊的神識作鬥爭。
聖尊六年前在劍塚因換魂之術損耗,加之被蘇白所傷,神識本就虛弱,如今強行被[龍傲天係統]脫離養魂玉佩,此番再被秦陽從識海裡擠了出去,那這次就將徹底消弭於世間。
而秦陽若是不拚死和聖尊神識鬥一鬥,整個人都會被聖尊所取代。
[龍傲天係統]隻需稍稍從中作梗,這兩位昔日堪稱模範的師徒就在秦陽的識海裡打了起來。
秦陽這一遭看破世事,心知他不過是天道的棋子,故而他勉強奪回識海的控製權,就跑去找蘇白。
他於世間活了四十多年,以為當初入聖尊洞府撿到養魂玉佩是他道途順遂的開始,誰知在最後等待他的卻是無底的深淵,現在想來真心實意對他好的,從始至終唯有當初洛瓦城那個眉眼彎彎的小姑娘。
在這箬峰之下,秦陽長跪不起,以請教浮生不見君劍為名,是贖罪,是懊悔,也是最後的求救。
有關係統之事,因為天道規則限製,秦陽無論如何也不能對他人說出口,而聖尊在他識海一事太過荒謬,若旁人能夠查得出來,早在秦陽昏迷這些時日便能找到他長睡不醒的由頭。
而蘇白既然也綁定了和他一樣的係統,卻在此刻成了他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秦陽記得那日。
少女眉眼覆著秋日霜,冬日雪,再無幼時恣意於眼底的爛漫春光。
她看著他,隻說:“秦陽,這是你的命。”
天命如此,她無權更改。
她占據姣姣軀殼,因此願意為姣姣改命,而她同秦陽自六年之約之後,既無舊情可念,也無夙願未了,又何須去管他生死命數?
秦陽長跪於箬峰下數日,時而清醒,時而渾噩。
聖尊神識在世間存在了上萬年,留下的這縷私欲更是貪婪狡詐,秦陽區區四十多年的歲數,又如何鬥得過這老狐狸?
被聖尊占據軀體,不過是時間問題。
眼見著聖尊神識愈發占據上風,[龍傲天係統]愈發得意,既然以後受它驅使的是聖尊,有些話它便可以敞開了給秦陽說。
它忍不住一樁一樁,一件一件,將姣姣如何因他而生,又因他而死,他愧疚了足足六年的那人早就不是姣姣,當作故事講給他聽。
“但你的確要好好感謝那姑娘。”
[龍傲天係統]說道:“沒有她,姣姣這具軀殼,要因為你的斬龍大業,你口中的天下蒼生,受多少委屈,要看多久你同彆的姑娘卿卿我我,獨自一人黯然神傷,理不清自己的心意?”
秦陽垂下頭,指尖掐得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