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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爭鳴從遙遠的回憶裡掙紮抽身出來。
他看一眼自己的兒子,十六歲,稚童長成了少年的樣子,身量已經同他差不許多。
陸逢渠低頭喝著茶,表情同八年前他剛從滄城被接回來一樣,沉鬱冷冽。
陸逢渠不是個難以管教的孩子,但陸爭鳴知道,他從未褪下一身反骨。
當年九真三武士之後,陛下親自下旨,讓陸逢渠進了琅園,和皇子們一同受聖賢教養。
陸爭鳴擔心兒子從小未受世家禮儀規訓,在琅園會做出僭越之舉,便私下找到了太子太師孟老大人。
孟老大人說:“逢渠是天賦極佳的孩子,比起太子亦不輸陣,隻是心性上還須打磨,過剛易折,未免可惜……”
孟老大人這樣說,是因為那日課上的辯題,言及上古戰國時代商鞅變法秦滅六國,問的是為何秦能做到大一統。
皇子王孫眾說紛紜,大都讚上位者高瞻遠矚,為臣者鞠躬儘瘁。
唯有太子和陸逢渠沉默不言。
孟老大人以為是此二子年紀小,這辯題對他們深了些,便也鼓勵他們:“說錯無妨,隻當閒話。”
陸逢渠這才開口:“秦能一掃六合,諸位兄長所說固然也對,但更根本的,是因為彼時的秦國足夠貧困,足夠羸弱,也足夠野蠻。秦國百姓第一要務是活下去,自然不會去想什麼是君臣,什麼是天下,更不會思考自己是要做英雄,還是做狗熊。恰恰是這樣一方土地,這樣一群百姓,更容易被強硬的高位者驅使。於是商鞅來了,以文明者的姿態,用‘生存’作為誘餌,扼殺了他們作為人的思考,讓他們為秦國做事來換取物資,征戰、殺伐、擁護王室……一人功成,全家不餓。他們組成了大國戰車上的部件,於是車輪滾滾,傾軋列國,天下一統,唯秦而已。”
陸逢渠話音落下,孟老大人驚懼不已,驚的是陸逢渠十歲年紀,便對史料有這樣深的見地;懼的是見地雖深,但凜然蕩著邪氣,此子若不好好教養,將來怕要長成梟雄。
孟老大人心緒未平,魏騁的聲音又響起來:“所以其後曆代盛世,再也未能複製當年大秦治理臣民的手法。始皇千古一帝的地位無人撼動,除卻滅六國、車同軌、書同文,還因為他將‘權力’運用到了極致,用權力為他自己謀帝王霸業,也用權力為百姓謀天下太平,是真正的掌權者。後來的帝王也不乏明君,隻是他們的後人在權力中心遊走久了,便覺得自己可以掌控權力,於是用權謀私,蔑視百姓、奴役百姓。可他們忘了,他們的國土,並非亂世的秦國。百姓亦有所思、有所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於是他們被權力反噬,王朝由盛轉衰,最終滅亡。”
兩人的這番言論在琅園如同大石落深潭,激起千層浪。
眾人憤憤,議論紛紛。
始皇帝推崇法度,可曆朝盛世君上皆以仁德治天下,聖明如漢武帝,也因多年征戰,落得一個“窮兵黷武”的評斷,始皇帝更是在各類史書裡享有暴君之名。
而如今這兩個孩子卻公然為其辯白,幼稚、叛逆、狂悖!
唯有孟老大人聽完,心中激蕩不已。
他是三朝帝師,從未有過這樣奇幻的感覺。
他的眼前仿佛生出一幀又一幀的幻境,眼前書案上的書開了又合,書案前的人來了又走,唯這兩個孩子端坐著,任星河流轉、白駒過隙。
他們望著彼此,孩子漸漸長成少年、少年又長成青年,太子的蟒袍變作明黃的龍袍,陸小侯爺的黑衣變作鎧甲……
他們相顧一笑,身後是王朝的百年。
孟老大人閉上眼睛,他因為衰老而生了褶皺的眼瞼不自覺地顫抖著,他的心中隱隱有一個聲音:
大昭的車輪,或許也已經轉動起來了……
再睜開眼時,孟老大人笑了:“今日,老夫受教。”
那天散學,他便遇到了崇陽侯陸爭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