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1 / 2)

謊言之誠 楚寒衣青 15895 字 7個月前

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床上的紀詢。

他不像是從睡夢中醒來,而像是從一場並沒有持續多久的冥思中醒神。他的背脊還靠在床頭的枕頭上,交疊的兩腿上壓著台電腦,沒有支撐的脖子像是根蝕滿裂紋的棍子,紀詢直起身的時候聽到“哢哢”的響動——還有腿上的電腦。

電腦的屏幕在他行動的過程中被碰亮,露出裡頭沒寫兩行字的文檔。

紀詢,現年二十九歲,前刑警,現推理作者——著有知名《毒果》係列,生活還過得去,要說有什麼比較值得煩惱的事情,大概就是頗為嚴重的失眠問題。

不過人體這具精密的機器,到了某個時間點,多少要出點紕漏,由此考量,他的問題也就是一些漆黑黑的小問題。

紀詢扶著腦袋坐正了,外頭的敲門聲鍥而不舍,他看了眼時間,上午七點,誰會這麼早?

他推開臥室的門,外頭的沙發上睡著昨夜的淚痣青年,對方早已被吵醒,已然坐起來,正不悅地撫平自己翹起角角的發梢。青年的發質很好,軟硬適中,既有絲緞的享受,又能夠凹出造型。

比如那一直被青年拉扯的卷出圈圈的發梢,就讓人想要插根指頭進去,捏著發絲,在指節處繞上一圈又一圈。

但一觸及對方,就想到昨夜的尷尬。

他裝作沒看見淚痣青年,淚痣青年也裝作沒看見他。

如果夜晚是**的溫床,那麼白日就是暴力拆卸溫床的有效道具。

衣服穿上,陽光一照,大家都是體麵人。

……當然,昨夜也沒有不體麵,白收留人一晚,想想還挺吃虧的。

淚痣青年往洗手間去換衣服,他來到門口,略帶不耐煩打開門:“誰啊——”

挺著肚子的女人悍然出現在他視線中。

這是個紀詢絕沒有預料到的熟人。他脫口而出:“夏幼晴?”

“是我。”女人說,她撫著肚子,有點用力,讓人懷疑她是否想把隆起的肚子壓下去,“你看起來有點意外,真難得。”

“你怎麼來了?”紀詢低語,“這半年你去了哪裡?你的肚子……”

“紀詢,”夏幼晴回避了後兩個問題,隻說,“我有事拜托你。”

紀詢看著麵前的女人。

這個熟人於他其實說不上有多熟,正常情況甚至不是能夠彼此拜托的關係。

他們隻是……同時認識另外一個人,且都與另外一個人關係親密。

袁越。

夏幼晴是袁越的女朋友,關係一度親密到談婚論嫁。

至於他和袁越,袁越比他大四歲,也早四年進入警局,他進入警局的時候,是袁越手把手帶著的,後來更和袁越搭檔了一段時間。

他們關係極好,直到他離開警局的現在,袁越還時不時打電話找他。

“找袁越吧。”紀詢說。

“我還沒說拜托你什麼事。”夏幼晴輕聲道。

“這不難猜,你失蹤半年再度出現,總不會是為了找我借錢,除了一點錢外,我還會的就是那些,追蹤,刑偵。”紀詢說,“但你也知道,我早三年前就離開警隊了。相反,袁越成為了隊長——”

這句話剛剛說出口,他就意識到自己不該這麼說,但他堅持說完了。

“你去找他,他會儘其所能幫助你。”

麵前的夏幼晴臉色鐵青,半晌她彎彎嘴角,扯出個畫布上的沒有溫度的笑容。

“紀詢,你覺得分了手的男女朋友還能當朋友?”

“我覺得……”

“紀詢,不要說謊。”夏幼晴輕聲提醒。

“我覺得,得到和付出是個循環,你想要得到,總得付出。”

紀詢巧妙的避過了夏幼晴的質問,分了手的男女朋友還能不能當朋友?有可能能,也有可能不能。但夏幼晴的情況,顯然不能。

紀詢記憶中的女人知性且美麗,總和他的好友一起出現,那時候她的笑容總是摻著甜蜜的氣息,好像將整整一罐子的糖,藏在她微翹的嘴角裡。

但是現在,腹中的孩子吸收了她過多的營養,她明明懷著孕卻更瘦了,長到腰側的頭發如同沉重的簾子一樣拉著她的頭向後昂,抵著門的手腕更細如柴禾,不用用力都能拗斷。

幸福褪了色,如同鑽石失去光環,暴露它泛濫廉價的本質。

這是一個好女人,也為袁越付出良多,袁越確實辜負了她。

導致連紀詢,在麵對她的時候,也不得不為好友矮幾□□子。

“我明白了。”夏幼晴淡淡道,“一切皆有價值,得到必付代價,那麼紀詢,我這裡有一樣東西,你想不想付出些什麼拿回它?”

“是什麼?”紀詢問。

“紀詢,你說……”女人眨了眨眼,聲音既輕柔,又冷酷,“袁越知道你喜歡他嗎?”

紀詢冷不丁聽見這一句,大腦都停擺了幾秒鐘。他看著夏幼晴,女人這時候又收斂了臉上的表情,請求他:

“我有個朋友,現在聯絡不上,我希望你能和我去看看。我擔心她出事……”

紀詢說話之前,洗手間的門打開,淚痣青年自裡頭走出來。

他穿著昨天那件漆皮外套,發型倒是重新整理過了,全部梳向後邊,用發膠固定,露出他光潔飽滿的額頭,氣質也跟著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光是站在紀詢身後,就讓紀詢感覺到了壓迫似的鋒芒。

唯一的問題,紀詢家裡沒有發膠這種東西。

這家夥,居然還隨身攜帶發膠。

“這要求聽著很簡單。”淚痣青年簡潔對夏幼晴說,“他答應了嗎?如果沒有答應,我同你去。”

你是誰?

夏幼晴麵露迷惑,她沒回答,隻望著紀詢。她來這裡並非病急亂投醫。她之所以不找袁越,是因為她恨袁越,但更因為,她信任紀詢。

她在等待紀詢的回答。

紀詢看了看夏幼晴,又看了看霍染因。

這兩個人都看著他。

“……好,走吧。我們三個一起。”

紀詢突然拍板,他不給夏幼晴和青年反駁的機會,徑自穿上衣服,去衛生間飛快擦了把臉漱個口,帶著兩人出門下樓,在前往夏幼晴朋友住所的路上,他簡單地了解了情況。

夏幼晴的好朋友叫奚蕾,今年28歲,租住清安小區,之前在醫院當護士,後來辭職做了月嫂,雖然不是住家月嫂,但她有專業知識,為人又樂觀開朗,勤奮肯乾,因此在月嫂中心頗受歡迎,收入不菲。

自從三個月前,她在醫院門口遇到精神狀態不佳、又沒有家人陪伴身旁的夏幼晴,就對夏幼晴多方照顧,還約了夏幼晴每天早上一起散步,這是三個月來,對方第一次不告失蹤。

“她有男朋友嗎?”

“有,但我不太熟。”夏幼晴歉然道,“她的男朋友叫曾鵬,好像在修車行工作,但前段時間辭職了。那段時間裡,奚蕾一直有點憂心忡忡,我還安慰了幾句。後來——就沒什麼了吧,我沒聽說更多的。”

“你最後和她聯絡是什麼時候?”

“前天晚上九點十分。”夏幼晴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我在洗澡,出來看見有未接電話,回撥時候無人接聽;第二天再撥,電話關機。”

車子到了小區,夏幼晴下車時候緊張說:“我沒有奚蕾房子的鑰匙。”

“沒關係。”紀詢說著,掃了眼周圍,往一個方向去,“等我五分鐘。”

不用五分鐘,兩分鐘後他就出來了,手裡拿著手機,已經撥通了房東的電話:“阿姨你好,我是奚蕾的哥哥,她回老家匆忙,忘記把鑰匙留下來了,我和我懷孕的妹妹在樓下等她……你馬上過來?好的,非常感謝。”

這是怎麼辦到的?

夏幼晴滿臉愕然,站在旁邊的淚痣青年讀出她的內心般解釋:“這個中介公司距離小區最近,從人類的趨近原則講,房東將房屋在這裡登記出租的概率最高。”

“你是……”夏幼晴好奇這人身份。

淚痣青年沒有回答,從頭到尾,他的視線都沒有真正落在夏幼晴身上,他始終在看紀詢。

紀詢掛了電話。

懷孕確實是個很有殺傷力的東西,蔣阿姨來得很快,到了也沒對他們產生什麼疑問,直接領他們上了樓,拿鑰匙開門:“今天冷,你們趕緊進去,懷孕的小姑娘千萬彆凍著了。”

門打開,紀詢攔住夏幼晴,最先進入。

這是個典型的單身公寓小房子,進門先是廚房,然後才是客廳與臥室。房子裡頭收拾得很乾淨,連抽油煙機都不見多少油汙。

廚房的角落有個筐,很普通的竹篾編的籮筐,但籮筐的口纏了一圈乾花,於是就連放在裡頭的幾把最樸素的黑傘,都變得富有意趣起來。

再看掛在牆壁上的布藝,花色很雜,看得出全由碎布頭拚湊,饒是如此,也輕輕巧巧遮蓋了老式建築牆壁上不可避免的裂縫。

一個乾淨整潔,極富生活情趣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不該犯這個錯誤。

紀詢的目光從玄關處沒收拾的泥土挪開。這一點點散碎的泥土,讓人想到被蚯蚓反複鑽磨後的樣子。想到蚯蚓,軟體的動物似乎就鑽進衣服裡,攀到皮膚上,沿著他的背脊悄悄往上爬。

他虛虛握起拳頭。

今天真的有點冷。

屋內的裝飾明媚陽光,空氣卻像寒窯一樣凍,沒有一點兒人氣。

主人隻是離開兩三天而已,至於這樣死寂沉沉嗎?也許至於吧。房子總是要有人住的,沒有人的房子,隻是灰塵蛛網的殼子,和蟲蛇鼠蟻的天堂。

他路過廚房,進入臥室,拘束的視線散開,先看見的是一束放在電視機櫃上的花束,花束插在一個透明玻璃瓶內,玻璃瓶內沒有水,鮮妍的花朵早在乾涸中萎蔫,垂著頭,軟趴趴搭在玻璃瓶邊沿。

玻璃瓶的底下,還有星星點點的紫紅,是紫色花瓣揉碎後的痕跡。

風嗚地咆哮,窗簾如蝙蝠翅膀一樣抖動揚起,光線驟暗又驟明,他終於看見沙發上的小個子女人,和小個子女人身前的無數人偶。

女人橫躺在沙發上,衣冠整齊,一隻手虛虛垂落,其貌不揚的臉上,神色寧靜,像是普通地睡著了,做個平凡的夢;她的另一隻手,虛虛握著,掌心裡有一隻木雕人偶。

人偶是女孩,紮著兩個小辮子,臉蛋圓潤,衣裙鮮亮,頭發漆黑,各個地方都被塗飾出上好的顏色,唯獨那雙眼睛,沒有被點亮,是空洞洞的白色瞳仁,望著握住它的女人。

它的左眼下,女人拇指按著的地方,殘留一抹紫紅痕跡。

那是紫色花瓣留下的痕跡,但更像人偶的血液,正自木頭中緩緩滲出。

除此以外,還有更多的人偶。

這些人偶有些站立,有些躺倒,有些在茶幾上,有些在沙發上,還有一些掉落到了地板上,它們的姿態各不相同,造型也彼此相異,唯獨全部都是女孩,全部都沒有點亮瞳仁,一模一樣白森森的瞳孔,望著沙發上死去的女人,望著室內每個角落,也望著進入房間的紀詢。

“啾——”

宛如少女嬌啼的聲音在室內響起,紀詢輕輕一震,隨後反應過來,那是角落籠子裡文鳥的叫聲,通體潔白的鳥兒在籠子裡撲騰著,叫聲針般紮過紀詢的皮膚,紮到紀詢的心底,它扭了扭,如同剛才爬在身上的蚯蚓也尋隙進入……

他後撤一步,撞到青年的肩膀,對方平靜無波的聲音隨之響起:

“發現女屍,報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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