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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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老板,好歹是個孩子,生都生出來了,又不能塞回去,這不是你訂個奢侈品,不想拿就不拿的問題。”
“萬老板,我知道你換了個老婆,所以想把和前老婆一起代孕出來的孩子也換掉。但孩子畢竟是無辜的。”
“實在不行,送去福利院呢?多少積點陰德。”
“……這不是錢的問題。”
“……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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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數天,蕾蕾一直關注唐景龍,甚至悄悄跟蹤。後來她終於撞見了那一幕,唐景龍在樓下的咖啡館裡和人見麵,那人跟唐景龍說。‘這回事情也辦好了,孩子就在後備箱中,你要看一眼嗎?’唐景龍真的去看了一眼,他們打開了後備箱,蕾蕾拍到了……後備箱中,靜靜躺著個嬰兒,他裹在繈褓中,一動不動,嘴唇發烏,身體泛紫……他窒息死亡了。”
“‘也’?”霍染因低語這個字。
“並不令人奇怪,對不對?”程正平靜說,“人生有一條界限,遊走在界限邊沿的人,不會隻跨線一次。”
他繼續敘述:
“後備箱開了一瞬又合上,接著,唐景龍將錢交給對方……蕾蕾將這些全部都拍了下來,這就是她手中的秘密。”
“拍下這些之後,她為什麼不報警?”霍染因問。
“因為我對她說……唐景龍的背後還有其他人。貿然報警,會將她直接卷入危險之中。”程正平靜回答。
“唐景龍背後還有其他人?”霍染因眉梢微揚,如刀尖上挑,“是誰?”
“這我就不知道了。這是我個人的猜測,但我想這並不是被害妄想症也不是憑空捏造。唐景龍有器官捐獻機構的工作背景,他能調換器官的使用順序,能讓某個人暗中優先更換器官,這麼個珍貴的人才,你覺得他會獨自流落在外嗎?”
程正說完一段,又回到奚蕾身上:
“我勸她先離開寧市,避避風頭,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將證據交給警察。蕾蕾沒有采納我的建議。她說她答應了一個人,要每天陪她散步。她說唐景龍什麼都沒有發現,她不會有危險。她說散步不是什麼大事,但承諾是件大事;她說她陪伴的人是位孕婦,她有時抱著她,能聽見肚子裡孩子的胎動聲……”
“她和我說,她環抱著朋友的時候能聽到朋友腹中的胎動聲。”
“像種子發芽的聲音,也像我們在她很小的時候,給她讀睡前故事的聲音。”
“我想那時候,蕾蕾真的很高興。”程正說,“我很擔憂蕾蕾的安全,但她真的很高興。”
他將這句話重複了兩遍。
“她救了一位想要自殺的孕婦,這位孕婦甚至還想殺死自己的孩子。我想這讓她想起了小山村,山村裡的女人,乃至她媽媽。她救下了她,她就仿佛能夠改變過去這些她一直無能為力的事情。”
“她留下來了。之後的事情,你們都知道。”
孩子們開始做操了。
一群孩子呼啦啦地自幼兒園的教室裡跑出來,在操場上你推我擠站好隊列。
程正鏡片後的眼睛眯起來,兩手曲肘放在膝蓋上,脖頸微微前傾,急切看著鐵絲網後的孩子,好像正從中尋找一絲熟悉的影子。
他沒有找到。
貪婪從他眼中褪去,他慢慢恢複靠著椅背的坐姿:
“蕾蕾其實和她媽媽挺像的。她們都有顆舍己為人的心,都願意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東西,付出太多,她們都沒有什麼好的結果。愚蠢的善良注定燃燒自己,點亮他人。”
“警察同誌,你辦過不少案子吧,命案對你而言就像遇見下雨天一樣尋常,天天麵對這些窮凶極惡的案子,你覺得是好人多,還是壞人多?”
“城市漂亮嗎?”霍染因問。
“很漂亮。”程正說。
“城市在好人與壞人眼中不一樣。”霍染因,“有的人看見美,有的人看見醜,隻要他還心中還有一點善意,他就總能感覺到美的一部分。我做這份工作,是因為好人比壞人多億萬倍。”
程正看著藍天,看藍天下的操場,看操場上的孩子,和偶然落在孩子麵前的一隻鳥。
有孩子想要上前抓它,但被周圍更多的孩子製止了,它渾然不覺危險差點降臨,兀自趾高氣揚地蹦躂好幾下,一振翅,飛走了。
真自由,真好。
蕾蕾或許無法感覺到這份自由了。
但心荷她們,還有機會,雖然很難,還有機會。
“警官,”他在椅子上抻抻懶腰,“聊得也夠久了,孩子們都回去上課了。我也該走了,拿著這東西……”
程正舉起手中的藍色棉花糖。
“回警局裡說要自首,會被當成去搞笑的嗎?”
那支棉花糖最後並沒有被帶到警察局裡,霍染因看見程正在路上徘徊一會,正巧碰到一個不知因為什麼,哇哇大哭的小女孩,小女孩的媽媽站在旁邊,氣急敗壞,數落不止,後來又心疼了,抱著小女孩連連安慰。
程正將棉花糖遞過去,不知說了什麼,小女孩破涕為笑。
他在這裡站了很久,一直微微笑著,直到母親帶著小女孩離開,直到吃著棉花糖頻頻回頭的小女孩也過了轉角再也看不見。
他還在這裡站著。孩子的笑聲越來越遠。他眼中虛幻的影子卻越來越凝實。
是蕾蕾。
蕾蕾在前方奔跑,她梳起的馬尾辮子迎著太陽快活飛起,每一根發絲都牽著燦金色的光芒,他追著那影子去了。
他連聲說:“小心些,跑慢些,等等老師——”
他麵前,警局藍色的徽章同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
霍染因再回到紀詢身邊的時候,拿在紀詢手中的白色棉花糖隻剩下一點點了,簽子上頂著個白色毛線球,被他左轉右轉,轉成根魔法棒。
“這麼放心,不親自把程正送回警局?不怕他晃你一個花槍,走過路口就逃跑?”紀詢將簽子衝向霍染因。
“他如果要跑,一開始就可以跑,沒必要說這麼多。”霍染因退後一步,麵前的毛線球雖然還遠,但它毛茸茸的樣子,像下一秒就要沾上他的身體。
霍染因後退,紀詢得寸進尺,又把簽子往前遞一段,在霍染因麵前招搖著,直到霍染因麵上的忍耐隱隱龜裂,他才倏然一轉手,將簽子朝向自己,一口咬掉毛線球。
簽子被投入垃圾桶,紀詢拍拍手:“行了,事情完了,我可以回家睡覺了——雖說塵埃落定,但霍隊長,你還真相信我的話。你就有沒有想過……殺人的真是母親她們,程正才是替罪的那一個。畢竟這個故事裡,人物視角換一下也成立,認為自己比婦女們更像壞人的程正無法忘記婦女們多年來的痛苦,也無法忍受自己的懦弱,他心中有了替罪的念頭,但遲遲沒有下定決心,隻好等在哪裡,等待一個人來幫幫他。而我昨天說的那些話,真的隻是一個感人卻虛假的故事,我同情那些女人,於是杜撰了故事來說服你相信我,讓你推膽小不敢跨步的程正去頂罪。”
“……紀詢,真真假假很好玩嗎?”
紀詢沒回答,他直起身,聳聳肩,神氣裡透出這四個字:確實好玩。
“程正就是凶手。”霍染因說。
“但沒有證據啊——”紀詢拖長了聲音,說實話,霍染因的選擇令他意外,一貫強調以證據為結論的霍染因居然真的因為他說的一個故事直接來找程正,這中間的緣由令人細思,“做出了選擇的霍隊此刻隻能逼迫自己相信程正就是凶手,你無法接受他不是而你卻推他認罪這個答案。說到底,你有選擇性的帶有偏見的認定程正是凶手……你認為,他更適合當壞人。”
“紀詢,我做了選擇,你卻連選擇都不敢做。”霍染因語調平靜,他反問,“你跟我說這些,不就是希望我做出選擇嗎?現在我做出了選擇,你又開始質疑我立場的正確性,紀詢,你不覺得你反複無常,非常可笑嗎?你是以什麼立場質疑我的?”
他聲音忽地變輕,輕而殘酷。
“袁越真是最看得透你的人。你想回警局,卻不敢回來。”
紀詢感覺到自己牙齒酸了會兒,接著他意識到,是自己咬得太緊的緣故。
“這句話可不太討喜。”
“真話一貫如此。”
“就你會說話?”紀詢目光一垂,落到霍染因被紗布裹住的十指上,“那來說說霍隊長的雙手吧。人類和動物的一大區彆就是人類能夠熟練使用各種工具,所以是什麼讓霍隊長摒棄隨處可見的石塊、就穿在身上的衣服,要直接用血肉之軀和沙土較勁——是我們約炮不成,見麵就杠的感情嗎?”
“想當然不太可能。我來猜猜,哦,我知道了……”紀詢輕輕巧巧揭開謎底,“窒息。霍隊長對窒息這件事,總是格外關注。”
霍染因的麵容變得僵硬,僵硬而冰冷。
他踩中霍染因的痛腳了。紀詢冷笑想。多麼容易。
這個時候,霍染因上前一步,拉起他的手,按到自己胸口上。
冷笑還沒從紀詢眼裡褪去,錯愕已經浮上他的麵容。
他能感覺到的,是掌心之下強而有力的心跳,真實的心跳。
霍染因臉上的冷硬融化了,浮現笑影,他拭去白天的冷靜專業,將屬於夜晚的豔麗與危險一同暴露。越豔麗越危險,越危險越誘人。
霍染因湊過來,到他耳邊,側頭,輕輕說:“猜對了。真敏銳。想知道窒息後麵的事情嗎?……來,再猜猜,我的秘密,就藏在這裡。”
紀詢心中升騰起巨大的違和感。
這不對。
霍染因一樣私人物品都沒有的辦公室閃現在他腦海。
這就是個在生活中隱藏很深,一點不想被探究的人。他這張正義、秩序外皮底下的,藏著的究竟是什麼?他為什麼願意承認自己的弱點?又為什麼會邀請自己,探究他?
閃念間,霍染因放開他的手,退回原來位置。
那層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淡又覆上霍染因的身。
對方神色從容,以公事公辦的口吻陳述性說:“這個案子是有證據的吧。”
“……啊。”紀詢對上霍染因篤定的眼神,一聳肩,承認了,“沒錯,有。綁走唐景龍的地點姑且不說,那裡是監控盲區;但無論是誰要去殺陸平,TA都會事先踩點,這是替罪者事後無法彌補的,隻要調取陸平家周圍監控,誰出現在監控之中,誰就是真凶。”
“我明白了。”霍染因點頭,“你手機掉了吧,要我送你到家嗎?”
“不用,我有帶錢包。”紀詢提醒,“棉花糖再不吃就化了。”
“你給我買的時候就沒想到我會不吃嗎?”霍染因反問。
紀詢忽地咬了霍染因的棉花糖,咬出枚月牙的印子。
猝不及防的愕然同樣浮現在霍染因臉上。
“想過啊,但我非要勉強,不行嗎?——霍隊長,讓我靠近,是會被我勉強的。”
紀詢站直了,嘴角的弧度與棉花糖上的月牙一模一樣,他豎起食指,搖一搖:
“最後,珍惜食物,彆浪費,拜。”
紀詢走了。
霍染因在原地僵了半天,望著被咬過的棉花糖,撐頭,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