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市保健醫院死亡證明
病人:錢興發
身份證編號:35070219660728XXXX
常住戶地址:寧市天溪小區2#701
死亡原因:肝癌晚期,救治無效
死亡日期:1996.10.27
醫生簽字:鄭國方
1996年10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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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來自二十年前的死亡證明的複印件,正拿在袁越手上。
案發現場提取的DNA比對結果出來了,另一位殺害湯誌學的重大嫌疑人,既早在二十年前就因肝癌而死亡的錢興發!
“差不多可以結案了吧。”胡芫轉動轉椅,她從煙盒裡掏出一根細長的香煙,嫻熟地拿煙嘴在煙盒上敲擊兩下,問袁越,“在意嗎?”
“沒關係,你隨意。”袁越依然低頭看卷宗,“但案子還不能結,還有疑點。”
“這幾天太累了,得抽根煙提提神。”胡芫說著,擦起打火機點燃煙頭,深深吸上一口,繼續說,“趙元良袋子裡的‘幸運錢’有湯誌學的唾沫斑;從案發現場生物物證提取出的DNA,又與錢興發的一致;就算正經辦案,證據收集到這一步,也能提請公訴機關公訴了,怎麼不能結了?”
“我們現在就在正經辦案。”袁越糾正。
“是啊。辦一個犯罪嫌疑人全部死亡的案子——一個法院不會審的案子,一個定不了罪的案子。”胡芫將吸入肺裡的煙霧再絲絲縷縷吐出來,濃煙在她麵上離合,她精致美麗的麵孔藏在其中,若隱若現,上麵有一縷諷刺,“人死百事消,說的就是這個吧。也不知道辛永初聽到這個答案,滿意不滿意。”
刑事犯罪中,如果犯罪嫌疑人死亡,其所犯罪責,既被免於追究。
警方不再查,法院不再審,受害人——當然也就得不到任何東西,無論是歉意還是賠償。
“袁隊,”胡芫說,“我知道你提的疑點,殺人凶手是這兩個人毫無疑問——但我們還沒弄清楚他們當年是怎麼順利得到不在場證明,誆過辦案人員的。”
“沒錯,這一塊缺失我們始終沒有補上。”
“有意義嗎?”胡芫說。
袁越抬起眼。
“我們查出真相了,該做的已經做完了,再把所有邊邊角角都查明,除了浪費時間和金錢以外,得不到更多的東西了。知道袁隊你較真,”胡芫揶揄道,“但較真的同時也變通一下吧,你就算將它查得再清楚明白,局裡也不會給你評優秀,法院也不會為你開庭審。還不如趕緊結束,回到寧市,把人手調回到更需要的地方,比如現在正鬨得沸沸揚揚的奶糖投毒案。”
“投毒案有霍隊負責,我相信他能處理好一切。”袁越笑笑,並不生氣。
胡芫說得其實挺有道理的,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思考方向,辦案方式。
他隻是再度糾正胡芫的一個小小錯誤:
“我們現在還沒有查出真相。我們僅僅查出結果。”
“隻有一個案子的全貌一絲不漏,儘數弄清,才叫查出真相。查出真相是我的責任,是我必然要給受害者的交代。我不能含含糊糊,交代不清。”
他總是如此溫和,如此穩重。
“我是一個很平庸的人,做不了太多,隻能一件件做好眼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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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詢自警局離開之後,聯絡了豐奇思。
但豐奇思對於配合警方興致缺缺,推三阻四,說自己沒有時間,直到聽紀詢挑明來意,說是想知道練達章大學時候“白眼狼”的故事,他才突然精神起來,約了紀詢在中齊律所底下的咖啡店見麵。
兩人見麵。
紀詢發現豐奇思是個個子很高,很清瘦的中年人。
他拿拇指和食指捏著咖啡杯柄,餘下三指翹起來,同紀詢開門見山:“關於他在學校裡發生的那件事,畢竟時間久遠,我也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不過還是能大體和你說說,畢竟那在當時也算是校園裡轟動一時的名場麵。”
他沉思幾秒鐘,一個陳舊泛黃的故事展現在紀詢眼前。
現在的練達章,知名大律,房子商鋪統統有,已經算是初步取得財務自由的成功人士。
但是當年,剛剛考上國內知名政法大學的練達章,不過是個窮小子。
他是真窮。
身上衣服永遠就那兩套,天氣一個不好,還得穿著濕衣服上課;去食堂裡吃飯,也永恒是饅頭配鹹菜,多點份素菜都舍不得。
但與之相對的,是他的聰明才智,刻苦學習。
也許物質的極度匱乏反而促使他將所有的精力投放在學習上,並在大學裡殺出重圍,攬獲第一。
“也就是一個校園專業排名第一,不論你想不想,每年都會產生一個。”豐奇思喝的明明是咖啡,一張口卻像啜了口濃濃的梅子湯,酸味四溢,“我當年上學,也時常拿過第一,倒沒有練達章運氣好,被汪院長看上了。可見成績好還不夠,總要有些□□,才叫人印象深刻。”
汪院長是當時他們學校法學院的院長,在政法界深耕許久,知交遍天下,門生滿學界,練達章被他看上,收為弟子,不吝於鯉魚躍龍門,也在學校範圍內,引起了不小的議論。
但這議論也是私底下的,並沒有放到台麵上說。
汪院長從此將練達章帶在身邊栽培。
練達章在汪院長家裡吃飯,他身上的衣服,看的書本,手裡的一根鋼筆,都是汪院長出錢給買的。這時的練達章依然認真學習,也保持著年級第一的名次,甚至還交了個校花女朋友。
“也就一年時間,就完成了從山村窮小子到大城市未來法學界精英的轉變,汪院長對他夠好了,這時候他看上去倒還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豐奇思點評,“不過人是裝不了一輩子的,練達章裝的時間尤其短,隻有一年,接著就暴露了他醜陋功利的真麵目。”
相較於其他,紀詢更關心豐奇思說的時間點。
“他是在大三剛開學時候轉變的?”
正醞釀著豐富感情的豐奇思乍然被打斷,有些掃興地回憶半天:“……沒這麼早,應該是年底吧,聖誕節前後。那次汪院長組了個局。”
汪院長是法學界的大前輩,他認識的朋友,有全國知名律師,有**官,有大檢察長。他也是個喜好交流的人物,時不時就會辦些讀書會,聯絡大家感情。
那是汪院長第一次帶練達章去讀書會。
這一去,就去出事情來了。
“雛鳥翅膀剛剛長出毛,就想撿著高枝飛,練達章在讀書會上對法官、檢察官這樣的人物極儘所能的諂媚,當時多少人看見,連參加讀書會的檢察長要走的時間,練達章對他點頭哈腰,牽扯衣袖,人家尷尬得都扯了袖子好幾回,還是沒能把袖子從練達章手裡扯出來。”
“他熱情的啊,”豐奇思攪攪咖啡,輕蔑嗤笑,“見著主人的狗都比不上。還好夢夢及時和他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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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完了豐奇思,紀詢再去戶籍科。
豐奇思給出的故事隻是被他自己的感**彩充分潤色過的故事。
從聊天裡也能聽出,豐奇思想要成為汪院長的弟子——可被練達章搶先了;豐奇思喜歡校花夢夢——又被練達章搶先了;多少年後他們再度競爭中齊律所高級合夥人——居然還是練達章贏了。
豐奇思這輩子光和練達章過不去了,練達章對於豐奇思而言,就是個人形自走酸梅樹,聞一下是酸,看一眼是酸,說一嘴,還是酸。
要知道當年的真實情況,也許去找故事裡的汪院長,會更好一些。
他給霍染因發消息:“給我開個證明,我要去戶籍科調一個人的信息。”
霍染因:“調誰,查到什麼了?”
紀詢:“汪同方,練達章在大學時所讀法學院的院長。目前還在進行偵探中最無聊的尋找證人收集證言階段。但時間點對上了。更多的等驗證之後再告訴你。你那邊呢,到現場了嗎?”
這次霍染因過了一會兒才回複。
回複的同時,也將證明拍給紀詢。
“到了。丈夫在現場,下班回家發現妻子與腦癱孩子一起中毒,當即報警。現在孩子已經宣布死亡,妻子還在醫院搶救。這位丈夫前幾天正在和妻子商議離婚事項,初步考慮,是生活壓力過大,導致妻子心生絕望,協同孩子一起服毒自殺。”
“就算是漣漪效應,這也太頻繁了。”紀詢說。
漣漪效應是輿論中的一種現象,當某種不良現象在群眾中廣泛流傳的時候,類似現象就會接二連三出現,連綿不絕,因此稱之為漣漪。
“嗯。”霍染因說,“三起硝酸銀中毒事件,滬市的案子沒有用奶糖為媒介,隻有寧市的兩起案子不約而同的使用奶糖。第一刻的報道沒有點出隻在寧市本地投毒,同樣的新聞報道,為什麼隻有寧市的模仿案那麼頻繁?”
“所以你懷疑還有彆的因素。”
“輿論想要將人煽動,總需要傳播到所見者眼中。”霍染因的聲音自電話裡傳來,“我打算對他們接觸的信息源做比對,看看能不能找到雷同之處。”
“好想法。”紀詢讚道,還打算和對方聊幾句,然而那頭突然傳來巨大的嘈雜聲,掩蓋過了霍染因本身的聲音,紀詢模模糊糊聽見,是醫生宣布妻子也搶救無效,已經死亡,丈夫嚎啕大哭的聲音。
這時候,他也到了戶籍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