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從四處散落的集裝箱間, 發出低沉如泣的嗚咽,把近海的那些鑲著藍晶石的木船吹得遠了些,但沒一會兒, 海浪又把它們往岸上帶, 拍擊在沙灘與堤岸, 排出白色浮沫。
風有點冷, 霍染因搓了搓手,紀詢湊過來, 朝人的手掌上嗬了口氣, 又用很小的幅度朝某個方向動了動下巴。
霍染因心領神會,用餘光看去, 看見一個紅色的集裝箱。
也是, 空地上不見人, 人多半是藏在視線看不到的地方,箱子就是一個很好的遮蔽物。這個廢棄的港口裡,多的是各種各樣的集裝箱, 人也許就藏在某個箱子之後。
這是霍染因第一時間的想法。
不,等等,不對。
思緒才落,他的目光又定在紅色集裝箱上。
這個集裝箱有些不一樣。
它的顏色鮮豔很多, 不像那些蒙塵廢棄許久的鐵箱那樣鏽的隻餘下灰撲撲的黯淡。倒像是有人用布擦拭, 又額外曾經補過漆一樣。
箱子附近也看不到大件的垃圾,似乎被人清理過。
“我們去那邊躲躲風吧。”他隨意找了個借口, 和紀詢默契的往箱子旁走。
走得近了, 視野開闊,霍染因突然看見一塊形似硯台的大石頭放在集裝箱之後,石頭上, 整齊擺放著一雙棉鞋。
看上去簡直像是……
紀詢比他大膽多了,他注意到箱子的裂口在頭頂開,知道沒什麼被人暴起襲擊的危險,就放心大膽的蹲下去細細查看紅色集裝箱。
他在箱子對著海的那一麵,目光肆意逡巡著。
他看到兩個大概有五角硬幣一樣大的,仿佛被鏽蝕出來的圓形孔洞。
從洞裡能夠看見箱子內部吧。
紀詢忍不住靠近,望入孔洞。
黑黢黢的視野內,他的眼對上另外一隻眼。
一隻帶著血絲的眼,從裡向外,朝他看來。
受過訓練的人受驚和普通人受驚的反應不太一樣,紀詢瞬間彈起來,沒有跑,而是火速掀開集裝箱!
他打開了集裝箱的蓋子,在蓋子裡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老頭。
但在第一時間吸引目光的,也許並不是這個蹲在箱子裡的老頭,而是箱子裡除了老頭外的一切裝扮。
這是個不小的集裝箱。
算起來可能有1.5米的長寬,箱子的內壁被貼了牆紙,是個銀灰並藍色的輪船牆紙,和外頭的風景也算相得益彰;箱子的底部鋪著曾毛茸茸的毯子,很厚實的樣子,應該能做到防寒防沙。
以坐在箱子裡的老頭為圓心,箱子的後側有兩個小靠枕,箱子左側有個充電式的壁燈吸附在箱體上,看來可供照明。
老頭的身前則有一套茶具並水壺,還有一個玻璃缸放置瓜子零食。
至於右邊,有手機有相機,還有個小小的垃圾桶。
無論怎麼看,除了地方小點,位置古怪點,這都是個布置得還算舒適完善的愜意休息地……包括集裝箱外的那個放鞋子的石頭,想來也是換鞋凳吧。
霍染因掃視了一圈箱體內部,最後看向老頭。
老頭也看著他。
箱子裡的人蹲坐在地上,兩膝曲起,雙手抱膝,肩膀上搭著一床厚厚的棉被,他的骨頭已經撐不住他的臉皮,皮膚經受地心引力,鬆鬆垮垮地往下掉,掉出一褶一褶的皺紋來。
但他的眼睛是向上的,黑瞳朝上,眼白朝下,維持著剛才紀詢從孔洞裡看見的有些恐怖的模樣,定定望著霍染因。
“老人家。”紀詢低頭問箱子裡的人,“你藏在裡頭,乾什麼?”
“我沒有藏在裡麵。”老頭回答,甕聲甕氣。
“那你這樣……”
“這是我的房子。”老頭說,“現在的年輕人,這麼沒禮貌,人還在家裡,你們就來擅自闖入了?”
“……”
紀詢與霍染因一時沉默。
他們覺得這是老人的胡攪蠻纏,但就算是胡攪蠻纏,看著設施這麼齊備的箱子,胡攪蠻纏中也就透出了一絲道理。
“不好意思啊大爺。”紀詢能屈能伸,很快換個口吻和老人套話,“我沒想到箱子裡也能住人,莽撞了。大爺,你是一直都住在箱子裡的嗎?”
他同時和霍染因眼神溝通:這是個孤寡流浪老人嗎?
不太像。霍染因眼神回應。對方衣著整齊。
“沒有一直。”老頭果然說,“這是我的小家,我還有個大家。我有時住小家,有時住大家。”
“住小家是為了乾什麼?看海嗎?”紀詢耐心問,年輕人對老人要有些耐心。
“不是看海。”老頭神秘一笑,以炫耀的口吻說,“是看藍眼淚。你們知道什麼是藍眼淚嗎?”
紀詢還真知道。
寫的,總是會注意時不時收集一些冷門奇怪的資料。
“藍眼淚”恰好在紀詢的知識庫內。
簡單的說,這是一種海洋內微生物彙聚而成的景觀,是閃耀在海洋中的熒藍色光點,恰如天水倒轉,星河倒映在了海岸線。
等等……
想到這裡,紀詢一頓,回頭看著海麵。
無數鑲嵌藍晶石的小木船的妝點下,海洋確實變得漂亮了。
此時陽光已幾近於無,月亮和星星開始綴上天幕,海水沉下去,沉得發暗,海上的小木船浮起來,浮著發亮。
站在岸邊遠遠眺望,宛如天上的星星抖落了沫子,每一點碎沫,都是個閃閃發亮的藍色精靈,它們身上的光隨著呼吸而明滅,它們手牽著手,在海的邊沿唱起了歌。
老人這時露出狡猾的笑容,同紀詢一起,眺望海麵:“是不是很像?多像那藍色的眼淚,閃爍在海水中,一呼,一吸,一呼,一吸……啊,沒了,它的生命走到儘頭了。它消失了。”
老人喃喃道。
代號為藍眼淚的微生物,一旦被衝離海水,它的剩餘時間便以秒計。
100秒,它最長的生命計數。
100秒以後,熒光熄滅,生命消失。
它死亡了。
風卷起來,現在,海麵上的小木船被海浪吹覆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熒藍光芒黯淡下去,宛如美麗生命的瞬息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