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螢!”
淒厲的聲音如同刀鋒劃開結冰的空氣。
張春花丟下女兒,撲向照片,她顫抖抓住撕開的照片,將它們拚命合攏,但碎了的東西怎麼拚合?
“媽!”
女兒的麵孔扭曲了,她抓住媽媽的胳膊,惡狠狠強迫媽媽看向自己:
“你在看哪裡,螢螢是我,我是螢螢!”
剛才死也不讓動的口罩,現在被她自己撕下來,口罩下的臉,和她發在個人主頁中視頻與照片裡的臉大差不差,但與眼下的被撕裂的照片,僅有七分相似。
不,也許連七分都沒有。
難以想象,麵前這張憤怒到扭曲變形的臉,會是照片中的臉。
“你不是!”這一刻的張春花雙目明亮,她像是陡然清醒,又像是陷入更深的癲狂,“你不是,你是一個小偷,你是一個騙子,你是一個強盜,你偷走了她的臉,你騙彆人說你叫螢螢,你從我這裡搶走了她!”
“但這些都沒有用,你根本不是她!”
“這世界上隻有她是她!隻有霍棲螢才是霍棲螢!”
無名墓碑,老胡的謎,旁人的話,‘螢螢’的臉,以及現在,張春花的呐喊,終於將藏在時間霧靄裡的少女拚湊出來。
霍棲螢,海螢的螢。
胡坤摯愛的藍眼淚。
鬨劇終結於警察上門,是助理報了警。
紀詢把自己的身份亮了下,簡單描述事情後,跟前來調解的警察說:“我想單獨向張春花了解情況。”
這點小小的要求被此地警方不假思索同意,並讓他們去後邊的工作室裡。
然而張春花並不願意搭理紀詢。
她坐在椅子上,雙眼下垂,目光隻盯著牢牢拽在手中的照片。
紀詢將霍染因的照片調出來,擺到張春花麵前。
張春花臉上掠過一絲迷惑。
“這是霍染因,霍棲語的孩子,按照輩分算,他應該是霍棲螢的外甥。”
張春花終於有了反應,她點下頭,木然得像是剛剛上油的機器:“原來是二小姐的孩子。”
但隻要能交流就好。
紀詢沒有看錯,現在正是張春花難得的清醒時間。
“他想知道一些關於自家的過去。”紀詢說,“關於霍棲螢的事情。”
“他知道了什麼?”張春花問。
“他什麼都不知道。霍棲螢從沒有出現在霍家人的口中。”
這句話又給了張春花一些刺激,張春花的臉上出現了更細膩的表情,那是種了然的蔑視,仿佛在說“果然如此”。
“那就從那時候開始說吧,從螢螢為什麼離家出走開始說……”
紀詢耐心傾聽。
螢螢很美。你已經看見了照片,你知道她有多美,但你從來沒有看過她的真人,所以你並不知道,這種美麗,是怎樣的帶著魔力般的美。
也許是因為張春花的病情,當她娓娓訴說過去的時候,一種獨特而怪誕的感覺撲麵而來,紀詢似乎也被拉近這失重的漩渦之中。
霍老板有兩條遠洋船,在當時,他是這裡遠近聞名的大人物。
那個年代,大家太喜歡來大人物的家裡頭了,霍老板的家,每天每天,都有不同的客人,為了這些客人,霍老板也得在方方麵麵約束自己。
霍老板對手下員工,員工家屬,甚至素不相識的外人都很不錯,但在外人的背後,僅有家人在的時候,他沒有那麼不錯。
我說的‘沒有那麼不錯’,不是指他會打人,會罵人,也不是說他和妻子感情不好,隻是在說,他沒有辦法脫離外人的眼光,他時刻活在外人的視線中。
他恐懼自己的女兒。
這話不是張春花說的,是霍棲螢說的。
“花姐,我覺得爸爸怕我。”
那是一年春日,星垂月落,一盞紅彤彤的燈照亮室內,霍棲螢在家中的床上晃著腳丫說。
“螢螢彆胡說,霍老板怎麼會怕你。”張春花並沒有比螢螢大多少,垂著兩條麻花辮的少女收拾完衣櫃,又去扯床上被子,抖開來蓋在霍棲螢身上。
素色被麵的被子將霍棲螢整個蓋住,但隻一晃,霍棲螢的腦袋和小腿,又從被子邊沿探出來。
白嫩的腳還在動,搭在床沿,輕輕搖晃,像夜裡水上蕩漾的小舟。
霍棲螢的頭發,天然卷曲著,細細的小卷,溫柔貼服在她臉頰上,和那些摩登的封麵女郎一模一樣。
“花姐,爸爸就是怕我啦。”霍棲螢老氣橫秋地歎息,“他覺得我長得太好看了,彆人太喜歡我了,他總怕會出什麼事情,所以隻想讓我用些灰撲撲的東西,灰撲撲的衣服,灰撲撲的被子,灰撲撲的房間,灰撲撲的屋子……”
“家裡挺好的,不灰。”張春花說。可她不可避免地察覺到霍棲螢所說的真實性,家裡逐漸缺少的鮮亮色彩,越來越多的衣服偏向於黑色、灰色、藍色……先前是不讓出門穿好看的衣服,現在不止是出門,就連在家裡,霍老板也開始不給螢螢穿鮮亮的衣服,那些款式老舊的衣服,是連她都不願意穿的。
是不是因為那些天天來家裡,每次來家裡都要稱讚螢螢的客人?
可是這種低調,也沒什麼用處。
有人需要衣服的裝裹,有些人,裝裹衣服。
還沒有完全長成的少女像是牛奶凝成的娃娃,這時候,越晦暗的顏色,越襯托她的純潔無瑕。
“外頭的月亮缺了角。”霍棲螢在床上翻身。
她微卷的長發,自被子裡掙脫出來,慵懶散落在被麵上,在月光下閃爍點點漆黑細芒,那些細芒,像是月光的餘暉,但偶用餘光輕瞥,又覺得是蛛絲的暉光。
霍棲螢撐起上半身,拿手支著下巴:“花姐,家鄉外邊是怎麼樣的?來做客的人總是說,外麵的風景更開闊,也不止他們這樣說,我看的書裡也這樣說,‘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好想出去看看這樣的風景啊……”
張春花沒有回答。
她替霍棲螢關了陽台的門,遮住窗外的景。
但她想,螢螢或許是對的吧,家裡有時令人拘束,而外邊總有各種不同的風景。
螢螢總是對的。
那夜過後的小半個月,霍棲螢突然避開家裡其他人,神神秘秘衝她招手。
她心裡疑惑,但也沒驚動其他人,趁著大家都出門的時候,悄悄進到霍棲螢的房間。
房間裡沒看見人。
隻有床簾,在大白天裡被放了下來。
螢螢藏在床裡邊?
張春花暗想,走上前小聲叫了叫,抬手掀開簾子。
裡頭也沒有人,隻有鋪好的被子,寂寞伏在床鋪上。
這時候背後忽地傳來聲音:“花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