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內安安靜靜。
一扇四四方方的窗戶之外,吊著一個破破爛爛的人,他衣服破碎,渾身都是傷口,皮肉翻綻,雨水混著鮮血,從那具顫抖的身軀一條條、一縷縷往下落,如果不是他勉強動了一下腦袋,這簡直像是副被窗框框起來的死亡之畫。
可正是因為他動了。
所以死亡之畫,變成了恐怖之畫。
這種經由被人折磨而成的慘景,光隻遠遠觀望,便讓人感覺到自心底升起的戰栗。
保鏢們看著紀詢,老板們看著紀詢。
人群裡,霍染因和孟負山也看著紀詢。
霍染因眼睜睜看著,紀詢自他眼前落下去,落入海中,對方遍體鱗傷的身體,一落入海水,便劇烈的晃動一下。
疼痛。
海水的鹽分,落在傷口上,一定如同群魚的撕咬。
沒有人看見,連霍染因自己也沒有注意,他衣服下的手臂冒出了細細的疙瘩,上麵泛出過敏似的紅色,那是紀詢的痛苦在他身上最直觀的體現。
他忽地眨了一下眼。
不知什麼時候,窗外的景象變了。
有些失真,變得粗糲。
模糊的粒子在霍染因的視線裡晃動,是眼睛的問題嗎?他反複眨著眼,可是那斑駁細密的點狀物,依然無規律的在霍染因的視線裡晃動。
霍染因抬手望了一眼,脫離了漆黑的窗外的景象,他仿佛在自己手上看見了那密密飛舞的細點。
乾涸的,深暗的。
從紀詢身體裡湧現出來的血點。
柳先生不會殺死紀詢。
他們都有這樣的判斷。
柳先生隻會無休止的折磨紀詢,將紀詢折磨瘋,或者將旁觀的他們,折磨瘋。
霍染因再度看向窗外。
窗戶是囚籠,囚籠裡吊鎖的人,被浸沒入海,再被吊起,再被浸沒,窒息和絕望就在這短短的喘息之間被無限拖長,而他的身體,還在不斷流淌出鮮血。
他的血要流儘。
要為他人流儘了。
手上的血點,開始往他的皮膚下鑽,他的手被染紅了,被紀詢的血染紅了。
柳先生是元凶,他是幫凶——
霍染因忽然自人群中離開。
孟負山無聲跟上。
他們先後來到甲板下的另外一側船艙。
霍染因推開窗戶低頭看海。
孟負山默不作聲地看著霍染因的行動,冷不丁說:“紀詢拖延出來的時間夠了嗎?你竟然現在就打算跳海救他。”
“不然呢?”霍染因說,“紀詢在等我。”
“搞清楚,紀詢心甘情願被折磨不是給你製造衝動機會的,風急浪高,你什麼裝備都沒有,跳下去用什麼把紀詢撈起來?用你的命嗎?”孟負山皺眉,“然後你讓被救的紀詢怎麼辦?再頹廢自責三年出不來?”
霍染因回頭看著孟負山。
“紀詢在等我。”他重複一遍,“我不能去的太遲,否則他會抱怨。”
“……紀詢給我們製造的,是沒有犧牲但能勝利的機會。”孟負山忍耐著和霍染因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我們上去,有機會。”
“我想你說的上去是偷襲柳先生。我們確實有機會,但我們一旦上去,柳先生就沒有一定要留下紀詢的理由了——我們如果成功控製場麵,皆大歡喜,萬一不成功,柳先生的人直接把纏鐵鏈的東西丟下海呢?”霍染因平平反問。
鐵鏈纏身。
墜重物下海。
那紀詢就十死無生了。
這件事情上,霍染因無法承受任何風險。
他重新凝視回海麵:“我下去……你放心,我一定會把紀詢帶回來。而你,必須呆在這裡,接應紀詢。隨後,耐心等待。”
他的目光飛快在表上一觸,又回到海麵。
“柳先生沒有多少時間了,警方很快就到。保證安全,耐心等待。保護人質不歸屬於你,也不歸屬於紀詢,它歸屬於警察——僅僅是我。”
霍染因回望孟負山:
“不要越俎代庖。”
“口氣真大。”孟負山冷笑,“好像隻有你能跳下去,救得了紀詢。”
“我是警察。”霍染因說。
“我也是。”
“曾經是。”
“曾經是——而這是紀詢欠我的。”孟負山冷冷道。
霍染因終於皺眉。
“你什麼都不知道,卻想要掌控一切,未免過於自視甚高了吧。紀詢已經足夠自負了,而你的自負,比之紀詢更令人不爽。”孟負山毫不留情,“讓開,我去把人撈上來,人是我帶上來的,也會由我帶回來。”
霍染因再次看向大海,而後他看向孟負山。
海浪如此洶湧,誰下去,誰就將直麵死亡。
“為什麼要和我爭?”霍染因問,“你不相信我能救回紀詢?”
“抱歉,我不是不相信你。”孟負山,“我是隻相信我自己。我會把紀詢救起來,我有必須要告訴他的事情。而你,留在這裡,接應我們。”
沒有第三句話,兩人同時拔槍,槍口指向彼此。
但是,隻過了一秒鐘。
霍染因深吸一口氣:“撤槍。”
孟負山:“同時。”
一,二,三……
他們在心裡默念三個數,沒有人拖延,他們又同時放下了槍。
紀詢還在柳先生的手上,如果這時候他們鬨內訌,恐怕要讓柳先生笑掉大牙。
冷靜點。
霍染因掐了一下掌心,一絲血跡從他指間滲出。
冷靜點。說服孟負山。
說服孟負山,才能沒有後顧的下去救紀詢,才能不在這裡浪費時間。
孟負山也著急,孟負山露出破綻了,他脫口說‘紀詢欠他的’……
是紀語?
不,孟負山深愛紀語,他為紀語所做的事情,絕對構不成所謂‘紀詢欠他的’。
紀詢曾說過甩開他上來,是因為被孟負山威脅……
“你拿紀詢欠你的那件事,威脅紀詢。”霍染因說,“我找人查過你,你因為滯留馬來西亞遠超批假時間而被警局開除。你因為紀詢才滯留馬來西亞?”
他自孟負山眼底看見了一絲意外。
霍染因冷笑。
他看不起孟負山,孟負山看不起他。
他們兩人相看兩厭實在很有道理。
他閉合一下眼睛。耳旁是紀詢的聲音。紀詢的聲音一直在他耳邊回蕩,乾擾他的思維,讓他根本無法集中精神。
他明明極其厭惡孟負山,這時也隻能尋求孟負山的幫助:“紀詢還在痛呼,你聽見他說什麼了嗎?他太虛弱了,我聽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