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詢從漆黑中複蘇。
他感覺自己像是自一個小盹中突然驚醒,整個人都有些渾渾噩噩的。
身上不怎麼疼,但有很強的麻痹感。
打了麻醉還是止痛?
他看著天花板,天花板是拱頂的,上頭有天使奔向聖母的彩繪,他看見周圍華貴的木製家具,圓弧形的巨大窗戶,窗戶雖然被窗簾遮住,但能看見外頭的天是黑色的。
看樣子不是醫院啊。
他再試著找一些更貼近自己的……不費任何力氣,他的腦袋輕輕一歪,便望見坐在床頭旁的人。
霍染因。
霍染因陷在沙發裡,明明疲倦已極,還強撐著坐在那裡講電話,他似乎累得連兩隻手都抬不起來了,一隻手放在扶手上撐著身體,另一隻手捂著嘴邊,電話則夾在他的耳朵與肩膀之間……
當他的目光與霍染因的撞上時,對方沒有什麼直接的表情變化,但整個房間的空氣,似乎在這瞬間,鬆弛許多。
而後霍染因掛掉電話。
“醒了。”
“……唔。”紀詢含混應道。
他慢慢地尋找著對自己身體的知覺,大腦,舌頭,雙手,雙腳,軀乾……然後,更多更細膩的感覺,自身體的各處反饋過來。
他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艘柔軟的大床上,吊著吊瓶。
大床在微微搖晃,也許這種搖晃並不是他的錯覺,而是真實在搖晃。
隨著意識的蘇醒,記憶也跟著蘇醒,能想起來的最後記憶,是他們在海底解開鎖鏈。
“我昏了多久?”紀詢問。
“兩個小時。”霍染因,“醫生和護士剛剛才給你處理完傷口。”
“船呢?”能想起的最後記憶,是他們在海底解開鐵鏈。
“袁越在現場,和其他人一起處理,但在他們到達之前,Ben先抱住了柳先生,一同自焚而死。”霍染因說。
“吳老板呢?”紀詢問。
“吳老板還在。”
“那就好,至少還有個當年的人,活著在船上被抓到。”紀詢噝噝抽氣,“要是我用這一身傷換下來的人,又死在了Ben的私刑下,我也不知道找誰說冤枉去。對了,這艘船往哪裡去?”
“岸上。”霍染因,“送你去醫院。你傷得這麼重,不敢讓你乘直升機。”
“孟負山呢?”紀詢又問。
“……”前麵對答如流的霍染因,在此時忽然沉默。
本來已經做好了孟負山被警察抓住的紀詢,疑惑地看著霍染因。
“孟負山……”霍染因深吸一口氣,“跳下來救我們,被子彈射中,滑入海裡。警方正在全力搜救,但是沒有找到人。”
他一口氣說完了最艱難的事情,看向紀詢,準備隨時按住可能激動的傷者。
但紀詢隻是怔了怔。
他閉上眼,又睜開,已經開始說彆的事情了:“你的手機借我一下。”
霍染因:“怎麼?”
紀詢:“我有些電話要打。”
同時,他護著中槍的右手臂,咬牙挪了挪身體,自床上坐起來,可還沒坐好,身體便向床下歪去。
霍染因眼疾手快扶他一把。
“打電話不用起床。”
“除了打電話之外,當然還有彆的事,我還要去見這艘船的主人——”
“……非要現在嗎?”霍染因低聲說,聲音低得簡直顯得有些軟弱,“可以等你養好傷。”
“那太久了,現在是最好的時間。”紀詢懇求道,“另外,不要動。不要動,我想就這樣靠靠你,這樣比較不疼。”
他們在船隻的甲板上,找到了船的主人。
天還在下著雨。
隻是沒有了兩小時前天河倒懸的氣勢,變成了叮叮咚咚,珠簾下垂,亂雨入池的愜意聲響。
一個巨大的白色遮陽傘下,坐著位白發白膚、衣服也是白色的男人。
他坐在一張藤椅上,旁邊有個同款的滕桌,桌子上有一杯白水,一個望遠鏡,一副眼鏡,和一本反扣的《金閣寺》。
他的麵前支著畫架,他在畫布上塗抹,畫裡是一艘正在熊熊燃燒的大船,大片大片的朱赤覆蓋了三分之二的畫布,像是火焰,又像是火焰燒灼出來的鮮血,無論哪一種,都如要從畫布上流淌而出。
他在畫畫。
但一身潔白的他,在晦暗漆黑的天海間,本來也是一幅畫。
紀詢坐在輪椅上,衝船主人打聲招呼:“畫得不錯。”
船主人轉過身。
正是喻慈生。
喻慈生:“醫生告訴我你能一覺睡到到岸送醫院。”
紀詢:“看來他估計錯了。”
喻慈生:“或許你可以在病床上休息直到船到岸。”
紀詢:“這樣對救命恩人就太失禮了。”
喻慈生:“隻是救你上岸而已,舉手之勞。”
喻慈生和紀詢交談的時候,並沒有停止作畫。
他總是如此特立獨行,隨心所欲,就像當初紀詢在琴市見到他時他躺在棺材裡,由一眾送葬隊伍敲鑼打鼓送上山時一樣。
“是救紀詢嗎?我還以為你是想救柳先生。”
說話的是紀詢身後的霍染因。他將紀詢送來以後,便靠著門框,目光虛虛擲在海的遠方,海天相接的那條遙遠的線上。
直到現在,才突然調轉視線,放到喻慈生身上。
一開口,話如刀鋒。
“可是,在那種絕境下,柳先生看見一艘船出現,一定不會放過這個希望。畢竟人沒有辦法放棄希望。然後,柳先生會分兵。一旦他分兵,你們不就有獲勝的希望了?”
喻慈生說。
“這隻是一場賭博。我不過幫你們增加了一點小小的變量。偏向你們的變量——這點東西,你總不可能看不出來,乃至指責我,不是救你們,是救柳先生。”
他甩了一下畫筆,朱紅的顏料,甩在畫布上,像是大火燒灼出的點點火星。
“以結果看,柳先生化作火焰,永久的葬身在那艘船上。一個很應景的結局,對吧。”
“你真的想救我們,何必選在這個時候?你之前也能做到。”然而霍染因冷冷續道,他對喻慈生的指責固然嚴厲,卻並非無的放矢,“海那麼大,你是怎麼樣的命運般的巧合,能在最關鍵的時刻出現?你之所以能恰到好處的出現,顯然是因為你一直都徘徊在柳先生這艘船附近。既然你始終都在,當發現我們在船上,而那艘船又突然失去無線電且詭異停止航行的時候,為什麼不報警?報警能夠很簡單的解決一切。”
“還有,你怎麼知道絕境?
確實,當時柳先生隻有身旁的幾個保鏢,所以你派出來的船,引柳先生分兵,才能讓我們獲得機會——但是,這麼一艘巨型遊輪,作為知道這艘船,知道柳先生的你,不會不知道,正常情況下,它擁有八十個以上的保全力量——你是怎麼知道,那時候的柳先生隻剩下了這麼幾個保鏢的?
你什麼都知道。
你不報警,是因為你在等待那艘船發生點什麼。因為你知道,凶手的全部計劃。
甚至,凶手本人,Ben,就是被你送上這艘船的。
就像我,就像紀詢,就像孟負山。
一一被你以不同的方式,送上了船。”
一陣寒風刮過,紀詢瑟縮了一下。
隻是個小小的動作,但說話的霍染因,立時將目光轉向他。
霍染因擰著眉,看上去很想給紀詢加一件外套,但是喻慈生從藤椅上站起來了。
“是我的疏忽,天寒雨凍,還讓傷患暴露在風雨中。看來你有很多話想對我說,我們去樓上吧,可以在那邊喝茶聊天,慢慢說。”
喻慈生在船隻最上層的休息室內,正式接待了他的兩位客人。
沉重的紅絲絨窗簾被金鉤掛起,下邊有一排團簇盛放的鮮花,放在窗下邊幾上,邊幾之前,有一個茶歇用的小圓桌。小圓桌的左下角,有一盤下了一半的西洋棋,右上角,則是一架放在台上的白色烤漆鋼琴。
紀詢的目光在室內掃過一圈,額外停留再西洋棋上,多看了兩眼。
西洋棋的桌子四四方方,黑棋與白棋兩邊,各有一把椅子。
白棋的椅子被拉開了,黑棋的卻沒有。
一把椅子被整理了,另一把卻沒有?
也或許,看上去需要兩個人做的遊戲,隻是一個人在自娛自樂。
喻慈生讓兩人在圓桌旁坐下,自己則去邊幾處,先打開音箱,再端來幾杯香檳酒。
“險死還生,喝點酒放鬆一下吧。照顧傷患,都是低度的。”
“不用。”
“可以。”
霍染因和紀詢同時說話。
而後紀詢衝霍染因笑笑:“喝點酒,提提神,也不錯,我們還要聊很長一段時間。”
霍染因沒有再拒絕。
紀詢的話讓他放鬆了一些,他緊繃的身軀漸漸緩和下來,陷入了椅背。
他沉默著,沉默如同一柄佇立在這裡的冷槍。
香檳放在了每個人麵前。
花朵馥鬱的香氛裡,紀詢抿了一口酒,感覺酒液在舌尖上蕩出微澀的回味。
“那就繼續剛才的話題吧。”紀詢說,“說到了哪裡?”
孟負山。
說到了孟負山。
“孟負山,”霍染因,“是我告訴你的。”
“我在發現紀詢和一個行蹤鬼祟的人接觸之後,拜托你調查他。那個人就是孟負山。”
霍染因看了紀詢一眼,但是紀詢沒有看他。
紀詢專注地看著喻慈生。
霍染因語氣平平,繼續下去:“陳家樹派孟負山去琴市綁架傅寶心,這件事情仔細一想,很奇怪。陳家樹確實有可能試探孟負山,但試探有很多方法,為什麼會用自己的腎臟來源去試探孟負山?陳家樹不過是買賣腎臟的一個普通客戶,為什麼要自己直接接觸源頭?他又怎麼知道腎臟的源頭?恐怕除了賣腎臟給他的老板——柳先生外,不做他想。你在從我這裡知道了這個人物後,不知用什麼辦法,讓柳先生也關注上了這個人。
而這對你而言很簡單。
畢竟你的父親,喻凡海——餘海,同柳先生——劉言,的交情,足以追溯到四十年前的定波號上。
一起殺過人,一起賺過錢,這樣的交情,非同小可。
柳先生很快上鉤,他聯絡陳家樹,提起孟負山這個人可能有問題。
陳家樹,手下有兄弟有公司,能打下這樣偌大家業,也不是泛泛之輩,他對於柳先生插手身邊的人事非常不悅,也不會因為柳先生一句話,就做出自斷臂膀的事情。但出於謹慎,他依然給孟負山一次試探。
這次試探,就是琴市,傅寶心。
但陳家樹的腎臟來源,真是的傅寶心的姐姐傅寶靈嗎?
是不是,就是柳先生一句話的事。
重要的,不是傅寶心這個人,而是琴市。
你要讓孟負山去琴市。
因為紀詢在琴市。
隻要紀詢在琴市,遇到危險的孟負山,一定會聯絡紀詢。進而紀詢就很有可能關注到陳家樹,乃至關注到柳先生及他的船。”
“很優秀的猜想。但我覺得,你的戀人似乎有不同的看法。”喻慈生回應紀詢的目光,“看來你也覺得,霍染因凡事歸罪於自己的習慣不太好。”
“是啊。”紀詢說,“沒有陳家樹的套子,也有胡芫這張牌能打。等到你覺得我們該上船了,我們就會上船,也許區彆隻在於是孟負山帶我上船,還是我帶孟負山上船,或者我和孟負山沒有誰帶誰,我們隻是單純的在船上聚頭了。”
“結局是一致的,但過程,有些出入,也可以擁有些出入。就像我創作,最先想到的是開頭和結局,至於中間的過程,寫一段,推一段,有時候,我筆下的人物,我的提線木偶們,會突然擁有自己的想法,自己演繹出更精彩的情節……但那又怎麼樣呢?開頭和結局早已錨定,他們早已鎖定在必然的行駛軌道上,終究,會達到早早設計好的最後結局。”
“聽上去我也在寫書。”喻慈生饒有興趣。
“也可以說,創造一種藝術吧。”紀詢,“屬於你的藝術,就像你在甲板上畫的那幅畫。”
“說得有些離譜了。”喻慈生,“柳先生的結局我沒有辦法推斷。你們一直在船上,和凶手——Ben,也有過接觸,難道能推斷Ben最後會拉著柳先生自焚?”
“如果能,我也想將我老朋友之前的疑問還給他,”喻慈生,“為什麼不去阻止呢?”
“你給柳先生的結局是滅亡,不是自焚。至於怎麼滅亡,什麼時候滅亡,以什麼樣的形式滅亡,對於你而言,都是可以調整的,也是可以期待的。”紀詢,“因為藝術不是公式,沒有唯一解。一幅精心雕琢排兵布陣的作品,它最終會凝聚怎麼樣的能量,徹底爆發出來……顯然,你對爆發出的這個結局,非常滿意。”
“就像,”紀詢笑一笑,“你滿意我這個素材一樣。”
“素材?”
“是啊,我,孟負山,Ben,難道不都是你發現的創作素材,進而被你精心布置,放在正確的軌道上,成了關鍵時刻贏下整盤棋局的重要棋子嗎?”
“為什麼這句話裡沒有霍染因?”喻慈生,“你們四個人都在船上,是一體的。”
紀詢臉上的笑容落下來,目光變得冰冷。
喻慈生點點頭:“看來你不想這樣說霍染因,戀人間的愛。”
他端起酒杯,示意紀詢。
紀詢凝視喻慈生片刻,也端起來。
兩個杯子輕輕一撞。
“敬藝術。”喻慈生抿了一口酒,“我很喜歡你剛才對藝術的闡釋。一種必然中,帶著無數偶然。一種固定中,帶著無窮驚喜。像是靈感的火花,在空白的畫布上撞射出無數的燦爛的星點。”
“但是藝術對我太高雅了,我覺得更適合我的是投資。隻是有人投資股票,有人投資產品,而我選擇投資人。
人,才是世界上最寶貴的財產。
有人就有無限可能。
不同的人,我看好他,投資他,有些失敗了,而有些,變得非常非常的優秀。
這大概就是投資的樂趣吧。”
“……”紀詢說,“我們是你的投資對象嗎?”
“是我非常優質的投資對象。”
“那就來說說你是怎麼投資我們的吧。”
喻慈生做了個請的手勢。
“從哪裡開始說呢……“紀詢沉思片刻,“乾脆從我爺爺開始說吧。紀興發——褚興發,一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老頭,在我認真當警察的那些年裡,從來沒覺得他有什麼不對勁。但是他,從四十年前的定波號上下來……多麼令人震驚啊。”
“爺爺在定波號上,經曆了那一場恐怖的廝殺……而後他們歃血為盟。歃血為盟的骨片,是在下船之前,分發到眾人手裡的,所以逃跑的他,手裡也有一枚骨片。
我媽媽是護士,紀語的心臟不好,需要做換心手術,媽媽自然為紀語關注各種渠道,也許某一天,就和我一樣,在類似於唐景龍那樣的人,或者類似唐景龍那樣的人的病患裡,發現了舟航順濟,風定波平這幾個字。而這幾個字同樣刻在爺爺的骨片上。
她發現,和這些有關的病患,總是能及時得到器官。
於是牽牽扯扯,她利用這枚骨片,給紀語換到了心臟。”
紀詢停頓了許久,他想起父母,想起紀語,想起孟負山。
想起最終什麼都猜到,卻什麼都沒說的孟負山。
他們付出職業,付出前路,付出太多太多所尋求到的真相,竟是這樣。他們揭開了一樁罪孽的真相,想要以此撫平過去的崩潰和傷痛。
可獲得的,隻是另一場崩潰與傷痛。
所以最後,妹妹對清白如此執著,所以最後,妹妹寧願死,也什麼都不願告訴他。
“爺爺為這事和我父母大吵一架,他恐懼被船上的人找到,以他當年乾的事情,一旦被找到,他肯定會被殘忍報複。
但不知道當年我父母用了什麼辦法,規避了這種風險。我想,是因為我爸爸,我爸爸是個很有辦法的人,他解決了這些。
在我小的時候,家裡一直很平靜。
直到多年後,你的出現。
……你在雪山上認識了我。
你說世界那麼大,很多事靠緣分。
我們的‘緣分’,促使你把目光投向了我,繼而通過我注意到了紀語。
紀語那顆來曆不明的心臟,還有我爺爺四十年前竟是定波號上下來的人都讓你產生了十足的興趣。
或是什麼彆的,我理解不了的想法,總之,有一天,你決定投資一下我家這樁公案,讓它變得更加戲劇化一些。
你,把那顆心臟的事情,告訴安介,告訴他——它被調換了順序,紀語,竊取了本屬於他家人的生命。
於是,仇恨的火焰,在安介心中熊熊燃燒。
安介為了報複紀語,接近紀語,精神控製紀語。
他斬斷紀語的社交關係,讓她陷入其一手打造的情感孤島。
又在紀語被控製的最脆弱的時候,將紀語父母……將我的父母……偷竊了彆人生命的事情,告訴紀語。
紀語,無法接受……無法接受心目中偉岸善良的父母,為了救自己,竟殘忍奪走彆人的生命這件事。
我工作後一直都缺位於她的家庭生活,是個徹頭徹尾親人失職的混賬。我父母是她最後的情感支柱了。
極大的心理落差使支柱產生了裂痕,強烈的負罪感促使她殺了父母,又自殺。
於是,孟負山不得不,我也不得不……我們最終,會走上這艘船,去試圖明白所有的一切,如你所期望的那樣。”
說完了自己家的整個故事,紀詢深吸了幾口氣,又端起桌上的香檳,一飲而儘。
霍染因投來目光,那黑沉沉的眼睛下,壓抑著擔憂。
紀詢衝霍染因笑一笑,讓些許酒精在身體裡擴散開來,接著說起另外一個被投資的對象。
“而你對我們做的事情,恐怕幾近相同的發生在Ben身上。
或許,又是因為我,我戲劇性的家庭組成,讓你不斷追索,最終發現了Ben。
Ben是爺爺的真正後人,爺爺之所以改名換姓重建家庭,便是為了保護他真正的妻兒遠離當年的人和事。但是命運弄人……”
紀詢輕聲重複。
“命運弄人,父親千方百計地逃離過去,不惜此生同兒子再不相見;兒子,又千方百計的尋找父親要逃離的過去,一切都如一個可笑又諷刺的循環。
又是一樁,你眼裡很適合投資的事情,不是嗎?
你注意到了Ben,自然也注意到了苗真,注意到了苗真那個不幸在術後因為排異而死亡的孩子。
苗真痛苦買醉,但隻是痛苦於孩子的排異死亡。你看在眼裡,你意識到,自己隻要輕輕撥弄一下,這顆絕妙的棋子,就穩穩的握在了你的手中。
你大約告訴了她,大約啟發了她……‘會不會是器官不好’……‘會不會是Ben找來的器官不好’,所以某一天,苗真才會突然對Ben說‘器官不好’這句話。
他們當初是有兩種選擇的——他們可以等待醫院的正規的器官。
但在Ben的尋找下,苗真最終選擇了黑市。
而後的所有悲劇,我們都知道了,苗真怪罪Ben,又原諒Ben,最終在Ben麵前跳樓自殺,活生生的女人死了,永不腐朽的女神在Ben心目中升起。
他接下去會做的選擇已經毫無疑問。
他會上這艘船,他會傾儘一切去報複。
……就像我和孟負山。”
“不,你們三個並不像。”喻慈生糾正,“Ben是定數,而你,你身上充滿了變數。確實我曾經覺得,你會選擇黑暗。自從在雪山上聽過你說的故事後,我就覺得你很適合黑暗。如果你選擇在黑暗中行走,我想那會是另一種震撼人心的藝術。”
“因為你覺得紀詢適合黑暗。所以,”霍染因終於開口,字字如刀,“在馬來西亞,你殺害安介,又將紀詢搬到案發現場,陷害紀詢,對嗎?”
“老朋友。”喻慈生笑道,“不必如此尖銳,為殺一個安介留下把柄,這麼愚蠢的事,我不可能去做的。”
而後他想了想:“你知道這件事……唔,紀詢剛才看了你一眼,看上去不知情,那是孟負山告訴你的嗎?確實,孟負山就是因為這件事,延誤了歸來時間,導致離開警察隊伍。”
“孟負山肯定調查過這件事,並告訴了你結論。”喻慈生,“安介確實死了,他死於蛇頭心狠手黑。安介想要通過馬來那裡的渠道,更換身份偷渡出國,因為有人在追殺他……”
他沒有說到底是誰在追殺,但他看著紀詢,意味深長,仿佛在說:
如果我促成了他的死亡,那麼你,真的完全清白無辜嗎?
“時間短,情況緊,他挑了一個很危險的人合作……”
“合作對象是你為他挑的吧?你怎麼會讓沒有價值了還會透露你存在的安介活下去。”紀詢開口,“也許你在告訴他的時候,還說了‘危險’,但是急於逃離的他,根本聽不進去,他急著逃,我急著追,蛇頭看安介身後還有尾巴,心生疑慮,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的他,索性直接黑吃黑了……接著,你把喝得爛醉如泥整天渾渾噩噩的我,搬到犯罪現場——雇一個人,搬到犯罪現場。你等著看我醒來的演出,想知道我這個‘變數’會不會被這件事摧毀最後的理智。我那時根本沒什麼判斷力不是嗎?”
“可惜。”
紀詢。
“孟負山幫了我。”
“是啊,孟負山幫了你,他真是你的好朋友……”喻慈生,“可惜那時候我沒有認識他,雖然我最後認識了他。他是意外的插曲,充滿了隨機性和必然性的矛盾美感。”
“不是雪山。”霍染因突然說。
紀詢、孟負山、Ben的事情都說了。
可是還有事情沒有說完。
還有他的事情,沒有說完。
“你和我,才是最早認識的。”霍染因慢慢說,“在我四歲和你成為鄰居的時候,在我八歲父母死亡的時候,在我臥底被發現的時候……你說你喜歡投資,那麼你的第一個投資對象一定是我。我的家庭,也符合剛才分析的,你所想要的一切戲劇元素。你是刑一善後援會的幕後老板。你安排了琴大附中作為他的簽售地點,為什麼是琴大附中?你為什麼會知道,這個地方,對我和紀詢,都有不一樣的意義?”
“你一直在關注我……
所以。
你才知道了……”
霍染因嘴唇顫抖,說不下去。
年少時期路過的紀詢對他的善舉,將他從黑暗的邊緣拉回陽光之下。
但恐怕正是這一善舉。這一善舉。
導致了紀詢家破人亡。
這個代價太大了,大到霍染因無法承受。
霍染因站了起來,他的手抬起來,但是紀詢,關鍵的時刻,突然像一隻無尾熊那樣掛在了霍染因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