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墨家在隔壁的村裡頭也算是大族了。墨珣順著陳媒人的話往下想,麵上更是微微笑了起來,“墨家的人有甚的人品?鄉親們都是知道的,我父親剛下了葬便一大幫子人到府裡來鬨,說是要奪了我家的地和院子。”雖說是家醜不可外揚,但這醜是醜在墨家,而且倫沄嵐馬上要搬進縣裡去了,沒臉的還不是墨家那群人?
“這事兒鬨得裡正大人都出了麵,村裡的人也是知道的。”墨珣說著,往人群中掃了掃。
“是了,這事兒我們都知道!”人群裡頭不知道誰突然喊了一嗓子,立刻引來了眾人的附和。
“對,墨家可真是不要臉了,我那天還見著他們夾著尾巴走了呢!”
“可不是,一家子人也不害臊,在路上就說他們如何貪墨彆人家的房子和地。”
……
達到效果,墨珣也點了點頭。石裡鄉統共三個村,而墨家與倫家不是一個村的,現在墨家人欺到倫家來了,村裡頭的人怎麼都是幫著倫沄嵐的。
“這……”陳保山原想說一句“這關我屁事”,但一看墨珣那樣兒,似乎並不是對他說的。
“這趟使你來提什麼親,也無非就是想搞臭我爹爹的名聲。”墨珣站姿筆挺,眼神淡淡的,看不出喜怒,“說句不好聽的,我爹爹剛才連門都不讓你進,你便賴在我家門口可勁撒潑打諢,就是讓鄉親們看我家的笑話……”
“我……”陳保山剛要開口解釋,墨珣便衝後廚揮了揮手,眼見著鞋底板子離自己臉近了些,嚇得他立馬閉嘴。
墨珣在門前踱步,“墨家是吃定了我爹爹軟弱可欺,吃定了我們孤兒寡母無人撐腰。”其實墨珣這些話是說給村裡頭的某些人聽的,一個個的,嘴上說著什麼遠親不如近鄰,暗地裡卻是巴不得倫沄嵐的名聲壞掉。“我爹爹不答應便潑爹爹一身臟水,萬一答應了就更好了,我家這院子和那兩畝地就又歸了墨家。”墨珣佯裝恍然大悟的樣子,剛說完便停住了腳步,“當真是好算計!”他可不信墨家的人真會安心呆在家裡等結果,現在指不定正躲在哪個角落裡看笑話呢。
“我父親與石擔村墨家早早便脫了乾係,切莫要再說什麼‘親上加親’之類的渾話。”無論是徽澤大陸還是這裡,都很講究什麼血緣親疏,但墨延之已經脫離了墨家,明明連籍都除了,現在遑論什麼“親”也未免太可笑了些。
墨珣雖然年紀小,但是說起話來條理清晰,很容易就讓人理順了裡頭的始末。“真想娶我爹爹倒也不難。”墨珣這才對上了陳媒人的視線,抑揚頓挫地張口道:“在這石裡鄉裡頭,能拿出莊子院子和良田作陪嫁的人不多,既然我爹爹有這麼個條件,那麼,哪怕是二嫁,也定是要與人做正夫的。”
陳保山這時候哪敢反駁,隻得點頭稱是,一再表示他會回去轉達。
“放屁!”
墨珣循聲望去,正見到他那個所謂四伯的夫郎從人群裡走出來。
“你爹那是個下作的淫夫,還妄想著當遂之的正夫。”老四夫郎自然跳腳得厲害。他原就不同意讓墨遂之向倫沄嵐提親,但是家裡頭那幾個伯伯也是貪了倫沄嵐的房子和地,這才紛紛勸他。說什麼倫沄嵐嫁過來,那麼他們定是要把房子和地搞到手的,更何況他是正夫,永遠高了倫沄嵐一頭,倫沄嵐定是不能越過他去。老四夫郎一想,還真是這個理兒:若是倫沄嵐應了這門親事,隻消人進了他的家門,那就得給他斟茶倒水。到時候可不就由著他處置,想怎麼立規矩就怎麼立規矩?若是倫沄嵐不應,那他更是也沒什麼損失。
當初老二夫郎一聽說安秀才頻繁進出“墨府”,便眼巴巴地跑到石方村裡頭來打聽。沒曾想竟是真事,一回到村裡,老二夫郎便添油加醋把這事跟當家的說了。
倫沄嵐跟安秀才有首尾這個事還真不是墨家人第一個提的,但卻是老二夫郎“發揚光大”的。他本就在倫沄嵐那兒丟了顏麵,後頭還讓伯伯叔叔,甚至連自個兒當家的都懷疑他偷了東西私藏,這口氣不出,如何咽得下?
倫沄嵐名聲一壞,想再嫁個好人家就難了。本來寡夫再嫁就比不得頭嫁,更何況他身上還有汙點。
而“請媒人上門提親”這個事,其實是墨老四自己提出來的。他當時說這事的時候,三個哥哥都不同意。說是討了弟弟的夫郎,說出去實在是太難看了點兒。更何況,那墨家跟倫沄嵐基本上撕破了臉,倫沄嵐如何肯從?
墨遂之的意思是,反正倫沄嵐名聲也壞了,能嫁給他還算是高攀了呢。再者,他們惦記倫沄嵐的地和莊子已經好長時間了,怎麼就不能再博上一把?
正如墨珣說的那樣——不應,潑了臟水,丟人的是倫沄嵐;應了,那莊子和地就都收歸囊中。豈不妙哉?
而墨遂之給出的理由是,畢竟墨延之原是讀書人還中了舉,恐怕墨家這幾個漢子也就自個兒和老三能讓他瞧上眼。當然,他不敢把這話跟自家夫郎說,自家夫郎那個脾氣,跟炮仗似的,一點就著了。到時候彆說還沒鬨到論沄嵐,就先把自個家裡鬨得雞犬不寧。後來墨遂之便央著幾個哥夫幫著他跟自家夫郎說道說道。
厲害關係這麼一分析,再加上幾個哥夫有意無意地捧了捧墨遂之,才讓老四夫郎雖然聽著心裡舒坦了。但他還是不想跟人共享漢子,尤其是那倫沄嵐比他年輕貌美的,萬一墨遂之將倫沄嵐討回家裡頭,寵妾滅妻可怎麼是好?所以他現在一聽墨珣說什麼“倫沄嵐隻與人做正夫”才會如此衝動。
萬一墨老四腦子一抽,當真把他休了可怎麼辦?
適才墨家的幾個伯伯都躲在後頭聽情況,原先見陳保山在“墨府”門前鬨騰,他們還麵露喜色。後頭一看,陳保山讓墨珣使人架住了,而墨珣又把他們的行徑公之於眾,便有些站不住了。之後,墨珣又說出了“倫沄嵐要做正夫”的言論。墨四夫郎下意識便看向自個兒當家的,見他似乎意有鬆動,還與幾個伯伯對視點頭,就知道這提親一事無論倫沄嵐同意與否,他都要把它攪黃了!否則,彆說他會成為下堂夫,恐怕連他的孩兒也討不了什麼好……
“我爹爹如何,我做兒子的不予置噮。”墨珣搖頭,繼續道:“我原先敬你們是我父親的哥哥哥夫,但你們又何嘗拿我當過你們的親人?口口聲聲憐我小小年紀失了父親,張口閉口要帶我回墨家給德高望重的長輩撫養。”墨珣往後退了一步,站到了小廝身邊,“滿口仁義道德,最終目的不過是想貪墨我家的田地。”墨珣麵帶嘲諷,冷哼了一聲。因為年紀尚小,倫沄嵐給他準備的衣裳都是正好合體的,否則他就能作勢甩上一把袖子,看起來氣勢卓絕些。“像這樣的‘親’我們可攀不起。”
“墨珣小兒,休得胡言!”這回墨家老大都躲不下去了,也跟著走出來。
墨珣這麼一開口,相當於把墨家那層遮羞布都扯掉了。再結合去年的幾次墨家人的行徑,石方村的村民們看老四夫郎的眼神都不一樣了。更何況,墨家人為了第一時間知道情況,躲在人群裡頭,已經有好些人認出他們並指指點點起來。
“我胡言?”墨珣搖搖頭,他就知道墨家那些人不可能安安分分在家裡等消息,必定是要親耳聽見才能安心。“‘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他一字一頓地正對上墨大伯,絲毫沒有懼意,“墨家莫要欺我少不經事!”
眼見著墨家的人一個個從人群裡站出來,墨珣下意識退了小半步。“這便是想以多欺少?”
墨家人原覺得墨珣年紀小,確實是有打算胡攪蠻纏一番,但讓他這麼一點破,一個個都不敢再動了。村民們也自發地看牢了墨家的人,唯恐他們做出什麼舉動來。
這下有人幫忙,墨珣心下稍定。說起來他以前很少這樣,在自己能力不足的時候正麵與人對上。這種完全將自己缺點暴露在彆人麵前的做法實在太蠢。可他此時沒有辦法,家裡沒個能主事的漢子真是任人宰割了。
“墨遂之說想‘親上加親’?”墨珣對此嗤之以鼻,“我爹爹與墨遂之有甚的‘親’?”
說出這話的時候,墨珣考慮過後果:世人一向注重孝悌,而他這麼做,相當於冒犯長輩,其實是不占理的。但他沒有辦法了,大舅不在,爹爹又說不過這些人……
墨珣一想到倫沄嵐,滿腦子隻剩下“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諸位且聽我一言。昔日,我祖父爺爺尚在人世,墨家人便欺我爹年幼,以‘孝悌之名’支使我父做活,所得銀錢全數交予家中,我父不留分毫;祖父爺爺去世後,墨家人便合起來把我父親逐出家門,剔除戶籍。甚至以我父念書進學用儘錢財為由,剝奪了他分家的權利。‘父沒,觀其行’,嗬,此等無良無德之人,也配與我為親?”
“再者,我父過世,爾等上我府中四處窺視,上莊子裡頭行蹤鬼祟,竟連白綾麻布都扯回家中……”墨珣邊說邊搖頭,滿臉糾結,“我當真是,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我父親墨延之,祭日剛過,諸位身為哥哥哥夫,非但不來祭拜、不作探視,反而等著我爹爹孝期一過便使人上門提親?當真是‘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墨珣一句話帶一個“子曰”,在場的雖然好些人聽不懂,但也能從墨珣其他的話裡頭聽出他是在罵人了。
“我爹爹與墨遂之從未有過私下往來,但這媒人卻說我爹爹原先與墨遂之有情?信口胡謅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大概是真撕破了臉,墨家人反而不怕了,一個個怒氣衝衝便要衝上來,“你這小婦養的,說的什麼渾話!”
墨珣一咬唇,暗道不好。怕不是惹怒了墨家人,他們要狗急跳牆了吧?
“少爺,我們來啦!”
就在墨珣心生退意之時,青鬆從後院趕來了。與他一同的除了先頭的那個小廝外,還有倫沄嵐。
原來,倫沄嵐是打算著眼不見心不煩的,卻見青鬆行色匆匆的,便攔下他問了緣由,這才使得青鬆遲來了片刻。
倫遠嵐的性子本是不太惹事的,又顧及到墨家是墨珣的血親,權當是讓著他們。卻沒料到墨珣親身上陣與墨家人理論,當即坐不住了,才又走了出來。隻是這一出來,倫沄嵐就看到墨珣小小的個子險些讓墨家人給圍上了。
“青鬆!”倫沄嵐快步上前,邊厲聲高喊道。
墨珣一聽見青鬆的聲音便回了頭,看到倫沄嵐後立刻邁腿往他身邊跑。
人的習性正是如此,見著有人跑,習慣性想追。墨家人亦如是。
墨珣適才吩咐青鬆去辦事,可不就等著現在嗎?
“是!”青鬆話音剛落,立刻與小廝一道站在前頭。他手握一瓢,往提著的恭桶裡舀。“你們再往前我就不客氣了!”
恭桶的味道太濃,尤其是經過瓢這麼一攪合,味道更甚。墨珣忙把口鼻捂上了,而墨家那些人也紛紛頓住了。
好些圍觀的村民探了頭,看到了瓢和恭桶裡頭的液體,捏著鼻子往後退了退,就怕被殃及到。
“你敢!”四伯夫郎原來就跳得凶,之前還在家裡做過那種“倫沄嵐來伺候”他的美夢,這會兒讓倫沄嵐下了顏麵,當即臉上便不好看了。他滿臉通紅,因為強烈的氣憤和呼吸導致了鼻翼不斷煽動著。
青鬆讓墨珣之前那麼一鼓舞,現在對上墨家的人一點都不虛,他把瓢又朝著墨家那些人揚了揚,嚇得他們又退了兩步。
“你不怕就試試唄!”墨珣猛地探了個頭。他原意是讓青鬆拿了尿來直接潑的,不過這麼警告也好。若真潑出去了,那這個梁子就結大了。
墨家人原就不是君子行徑,小偷小摸的動作也做得出,若是幾日來折騰這麼一下,當真是不勝其擾。墨珣隻想著解氣,卻未考慮周全,幸好倫沄嵐趕來了。
“臭小子你再亂說,小心我撕了你的嘴!”剛才他們被墨珣連諷帶罵地說得無法反駁,現在就恨不得把這小子弄死。
略略略。
墨珣剛吐完了舌頭,又覺得太臭,趕緊用手臂擋著鼻子,透過衣裳呼吸。
“誰給你的權利,讓你在我家門口鬨事,還想教訓我兒子?”倫沄嵐眼神一凜,咬緊了牙,看似隻要有人再敢上前,他便要狠狠給上那人一口。
“嵐哥兒,我們……”墨大伯一見這兩兩對上了,立刻便知這事恐怕不成。而且他們原計劃抹黑倫沄嵐,現在反而被墨珣翻了盤,若是再不心平氣和地講上兩句趕緊走人,恐怕丟人的事還有呢。
“嵐哥兒是你叫的嗎?!”墨珣又一個探頭。
倫沄嵐非但沒有怪他不尊敬長輩,反而欣慰地捏了捏他的肩。“我與你們墨家,毫無乾係。延之未死前,無乾係;延之死後,更無乾係。”
“丟不丟人,當哥哥的肖想弟弟的夫郎。”墨珣甚至懷疑墨老四其實早早便看上他爹了,隻是他爹瞧不上這人。“真是罔顧倫理道德。”
讓墨珣這麼丁點大的孩子教訓,墨家人的臉上並不好看。尤其是墨遂之,好賴是個讀書人,現在裡子麵子都丟儘了。當初若不是老二夫郎跟他說什麼倫沄嵐與安秀才有首尾,他又如何能起這番心思?倫沄嵐如果連安秀才都瞧得上,如何瞧不上他?
“我奉勸你們一句,不要再惦記著我家的地,否則這兩個桶裡的東西,我必定是要潑到你們身上的!”倫沄嵐此時直挺挺地擋在前頭,像座山一樣,將墨珣藏在了身後。
墨珣跟著點頭,現在倫沄嵐肯出馬固然是好,否則他以小輩的身份去責問長輩,說到哪裡都說不通的。
青鬆順著倫沄嵐的話,又逼近了幾分。
而那墨四夫郎還想再說什麼,讓墨遂之拉了一把。墨遂之臉上並不好看,甚至隱隱有發青的征兆。
墨老大一咬牙,看了老三一眼,老三立刻兩眼一翻,軟趴趴地往自家夫郎身上倒。
“快來人啊!我當家的他,他……”老三夫郎慌忙喊了起來。
墨珣把這一家子的表現全看在眼裡,當真是張口結舌。一場鬨劇就在“墨老三暈倒”後,落下了帷幕。
墨家的人飛快地架著墨老三,一句話都沒多說,便一溜煙消失在了墨珣眼前。墨珣滿臉莫名,甚至有些想不起適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倫沄嵐衝鄉親們行了個禮,什麼都沒說。
墨珣這才把視線移到陳保山身上。他一直被抓著,也是將這場鬨劇從頭看到了尾。
“青鬆過來。”墨珣從倫沄嵐身後走了出來,衝青鬆招招手。他站到陳保山跟前,笑眯眯地對陳保山說:“你還敢不敢再說瞎話了?”
陳保山連連搖頭,這時候已經不是鞋底板子了,已經改成恭桶了好吧!“不敢不敢,再不敢了。”他說的是真話,早知道這“墨府”裡頭的人這麼凶悍,墨老四再給他兩倍的銀錢,他也不敢來啊。
墨珣點點頭,他本就不能拿這陳保山如何,不過起個威懾作用罷了。想來墨家那些人也被他嚇著了,短期內應該也不敢再來。隻要等他們一到臨平,這些人就會從墨珣的生命裡翻篇了。
“把人放了吧。”墨珣滿意了,又衝陳保山笑了笑,看得他心裡直發毛。“陳媒人在石裡鄉也是出了名的。”墨珣笑意未退,但嵌在他臉上就有一種很詭異的感覺,“但是有句話叫做‘玩了一輩子鷹,今天讓小家雀給啄了眼’。”
“不不不,您不是小家雀,不是小家雀。”陳保山被鬆了鉗製,連連擺手,也不再舞他的帕子了,隻想著跟墨家那群人人一樣趕緊開溜,而不是在這裡聽墨珣教訓。
墨珣又是一通笑,這回倒是什麼都沒說。
“珣兒,走吧。”倫沄嵐見墨珣似乎說完了,便衝他招招手,讓他一道回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