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時也都遲了,火勢迅猛,且飛快地在整個北區蔓延開來。墨珣眼睜睜地看著原先讓監考攔住的考生一個個都在火光中掙紮著,畫麵並不清晰,可那嗶嗶啵啵的燃燒聲,讓墨珣在這炎熱的天氣中,忽然遍體生寒。
一個個號舍入口處全都被火光覆蓋,墨珣眼見著它們卷起長舌,將房頂都一並舔舐。屋頂上烈焰翻滾,順著風兒一路覆了過去。
如果沒有看錯的話,南區大多數的連片號舍都被火光所覆蓋。原先小範圍的火勢被今夜不甚涼爽的風卷得愈演愈烈,火舌就如同有了靈氣般肆意躥動,熱氣撲麵而來。最初還在不斷救火的士兵已經被組織撤退,他們護送著考官走開了。
“轟”地一聲,數間號舍瞬間圮傾,身上披了一層火光的考生在火海中爭先恐後地往外跑。
“救命!”
“來人啊!”
……
聲嘶底裡的叫喊聲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火焰吞噬東西時發出的劈裡啪啦的聲音。墨珣忙收回視線,安靜地坐在號舍裡頭。低著頭,眼神閃爍,不知在想些什麼。
“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了?”這個聲音清晰得很,明顯就是南區的考生後知後覺地發現了情況。
墨珣不信考生們到現在才察覺到,呼天搶地的喊聲就算不是他,也該聽到了。隻是身處貢院之中,沒人敢開口,唯恐被當成是擾亂考場秩序。但此時狀況明顯不對,其他考生聽到那些嘶喊,心裡也害怕,乾脆開口喊了一句。
“肅靜!”
他們這塊更靠近主考官,是以稍微有點動靜,便會立刻被喝止住。
兵士儼然已經知道了北區的狀況,墨珣親眼見到北區的監考已經走到主考官身邊,但他們也不準備把發生火災一事告知考生。隻是讓大家安靜答卷,不要擾亂考場秩序。與此同時,經過主、副考官還親自走下巡查了一番,以穩定考生情緒,但多餘的話卻沒說。
科舉考試期間,任誰都怕自己多說了一句話,事後被有心人翻出來,說是參與舞弊。
科舉考試的主、副考官安排都是不同派係的,為的就是彼此之間能夠相互製衡。沒有哪一派會希望科舉考試之中讓彆個派係的後生鑽了空子:這些考生日後到了朝堂之上,很快就會成為自己的敵對勢力,扼殺不了,那便早早杜絕了事。
隻是貢院著火一事還是人為縱火,那他們幾個考官也是要擔責任的,不過因為不能影響其他考生的考試,所以他們隻下來巡查了一遍之後,又回到後堂去商量對策了。
墨珣等到考官來晃過一圈之後才重新點燃蠟燭繼續考試,然而直到他的蠟燭再次熄滅,北區那邊的火勢仍然十分嚴峻。雖然後續又安排了人員救火,但號舍之中可用於燃燒的東西太多,一時間竟也無法將火勢控製下來。
不同於夏季夜晚的悶熱,一陣陣烘烤過後的氣流不斷地湧了過來。墨珣用袖子拭去了額上的細汗,摒開了雜念,隻靜心禪坐。
這場大火一直燒到了天明,因為周圍沒有其他可以燒著的東西了,才慢慢熄滅。
雖然著了火,但他們的考試還要繼續。墨珣也不再多想,隻靜下心來繼續考。原先他覺得李止衍那個考試碰到著火又碰到作弊實在太過匪夷所思,卻完全沒想到這世上就是有那麼多的巧合。就算不是天乾物燥,挨雷劈了一下就著,也有某些覺得自己“考試無望,不如大家一起死”的人。
因為考試尚未結束,貢院大門不能開。外頭的人縱使從昨晚紅光衝天之時便已經知道貢院著火,而且有好些人還自發前來救援,但大都被攔在了貢院院牆之外。官兵不肯放行,擔心外人與考生互通答案。
貢院之中東南西北四個區都各有五六百名考生,號舍連片的不少,昨晚那人縱火,因為阻攔和救助不及時,導致了一百八十多名考生殞命,三十餘名考生受傷。餘下的南區考生因為號舍並不連貫,是以躲過一劫。
等到第三場考試結束,墨珣的試卷及一應考試用具被收走之後,貢院仍然是大門緊閉,需得等到第四日才能走出貢院。
此時距那些考生死去已經過了整整一天,但是貢院這邊卻依然將消息封鎖起來。因為不能影響剩餘考生的考試,貢院這邊不允許外人進出,是以被燒死考生的屍首無人收殮。而且,為了方便辨認屍首,兵士並不將屍體收拾起來,所以一百多名考生的屍身就放在烈日下頭暴曬了一整天。
墨珣屏蔽了嗅覺,對此毫無所知。但其他考生卻能從空氣中聞到燒肉的味道,又香又令人作嘔。
就算監考官與兵士閉口不言,但那麼大的火,大家又不聾不瞎,如何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是沒人敢去深思罷了。現在考試也考完了,卷子也封存了,入了夜,所有考生都無所事事,那昨夜發生的事便湧上心頭。
他們尚且沒有親眼所見北區的事,但墨珣卻是知道的,若是那些考生並未聽從官兵的話,而是發現火災便從號舍裡頭出來,那還能保住一條命。更何況,那麼多考生跑出來,考官必定會酌情考慮,或許可以向上頭申請,給他們一個重考的機會。就算今年不能再重考了,那他們這麼多人,也不見得就會真的當成作弊處理。
對墨珣來說,沒有什麼比命更重要了。沒了命,那就什麼都沒了。
裡頭好些個考生無法入睡,外頭的人亦是如此。從昨天出事到今天,好多人都一直守在貢院門口沒有離開,畢竟誰都料不到貢院會不會忽然開門。
倫沄嵐知道貢院起火是在火勢已經完全被控製住之後了,越國公府裡的下人雖然見到了火光,但卻並不敢打擾他。等倫沄嵐開始著急時,越國公府的下人才對他說:“墨珣少爺的考號是南區,與北區對立,應當不會出事。”
當然,隻這一句尚不能安慰到倫沄嵐,他仍是想到貢院門口去守著。
覺察到了倫沄嵐的意圖,青鬆趕忙製止,又勸道:“若是當真出了什麼事,貢院那邊必定會鬨起來。今早我過去瞧了瞧,見貢院外頭圍了好些人,而貢院大門緊閉,夫人就算到了貢院門口也進不去的。”倫沄嵐一個哥兒,到人堆裡頭,萬一出了什麼事,等少爺出來,他和雪鬆要怎麼跟少爺交代?
雪鬆也接茬,“是了,夫人還是在府中等著,到明日再乘馬車去吧。”
哪裡坐得住!
倫沄嵐急得不行,但也知道青鬆雪鬆說得對,他此時再急也無甚用處。
隻這一天,倫沄嵐便著急上火起來。青鬆見狀,趕忙差人熬了些下火的湯藥,讓倫沄嵐服下。但倫沄嵐喝了湯藥之後仍是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挨到第二天天未亮,倫沄嵐便起身上了馬車到巷口等人。
哥兒身份使得他出行有諸多不便,如此他也隻能寄希望於越國公留下的侍衛身上。“請務必將墨珣帶回來。”倫沄嵐不敢說什麼難聽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之類,隻不停地在心中默念經文,也不求什麼中舉了,隻要平安回來就行。他已經失去了墨延之,若是此番墨珣也沒了,他也就不活了。
“是,夫人。”侍衛隔著簾子沉聲應下之後,便從馬車的轅座處跳了下去,這就往貢院門口去了。
這一場來接考生的人比起頭兩場的人更多了,有些甚至一家大小都來了。侍衛好不容易才在人群中找了個能瞧見大門的位置站定。
不多時,貢院大門開啟,考生陸陸續續從裡頭走了出來。
這次能自己走出來的考生並不多,墨珣仍是在前頭。侍衛一見到墨珣便鬆了口氣,趕緊大喊並招手示意。
墨珣站在貢院門口的高處,見到人之後便朝著侍衛的位置走。兩人一會麵,墨珣立刻說了句,“快些走。”他頭也不回地紮進了人堆裡,卻不料侍衛不疑有他,隻以為墨珣身體不適,需要趕緊回府,便飛快地扛起墨珣往巷口跑。
墨珣讓侍衛攔腰抱起的時候臉色一黑,卻也不想過多糾纏,隻盼著趕緊離開此地。
他們這些能自己走的考生出來之後,便是由官兵將那些個已經暈倒在號舍裡頭的考生抬出來了,最後……才由已經死去的考生的親眷進去認屍。那個場麵必定十分難看,墨珣咬了咬唇瓣,眉頭緊蹙。
倫沄嵐因為擔心,所以也不顧什麼身份規矩,直接將車簾揭開,希望自己能第一眼看見兒子。正巧侍衛扛著墨珣往馬車處走,倫沄嵐以為墨珣出了什麼事,趕忙要從馬車上下來。
“夫人!”侍衛見倫沄嵐的動作,開口想要製止,卻不料肩上的墨珣反應極快,隻頭一抬便開口說了句,“爹爹你坐好。”
倫沄嵐“哎”應了一聲,一向很順著墨珣,這就又坐回馬車裡頭。等墨珣上了馬車,倫沄嵐才又抓了抓他,見他當真沒事,便舒出一口氣。
“我昨日聽聞貢院起火……”
“是。”墨珣拍了拍倫沄嵐的手,“待回府後再與爹爹細說。”
墨珣對於起火一事知道得恐怕比考官還要詳細,畢竟他是“親眼所見”。可他並不知道考官們經過商議之後要怎麼對外宣稱這件事情,是說有人蓄意縱火呢,還是說是由天雷引起的。
越國公已然離開建州,墨珣此時沒有可以商量的人。對倫沄嵐,他有很多話都不能說。倒不是信不過倫沄嵐的人品,隻是怕說出來會嚇到他。
官方給出的答案向來都是安撫民心的,墨珣覺得倫沄嵐還是聽官府所言才更為穩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