術士一邊說著,一邊要將宣和帝帶到彆間去。
今日剛剛開爐,還沒來得及收拾煉丹房呢。
宣和帝前腳剛邁出去,後腳便有人進入煉丹房,開始收拾丹爐之中的殘渣。
墨珣跟在後頭,並不明白宣和帝今日帶他過來到底意欲何為。
難道就為了讓他過來見證這個丹藥的誕生嗎?
墨珣這麼想著,下意識便回頭看了一眼煉丹房。
在煉丹房裡收拾的人也是身著道服,但看起來也算不得是術士,頂多就是一些負責雜掃的人罷了。
宣和帝用來煉丹的丹爐不小,足有一人多高,興許要有三個大漢才能環抱起來,而雜掃的人直接就能拱進去。
墨珣回眸的這一眼,正好看到雜掃的人拿著掃帚,從裡頭掃出了一堆黏糊糊的東西,有些看起來是灰白色的塊狀。
墨珣一時也拿不準這究竟是什麼,畢竟許多礦石,經過煉製之後,也會變成這副模樣。但粘乎乎的,看起來有點像是油脂……?
墨珣覺得自己的猜測有點怪怪的,但黃白之術本就玄而又玄,這些術士拿不知道什麼油來煉丹,可能是覺得有一定的作用吧。
既然如此,墨珣便收回了視線,不再去看煉丹房,轉而仔細地應付起前頭的宣和帝來。
術士比宣和帝慢了一步,但仍是不停地在向宣和帝吹噓今日煉製出來的這個“仙丹”究竟有多厲害。
墨珣覺得,剛才他在煉丹房偉說的話聽起來還正常一些,可現在,真是越說越離譜了。
宣和帝腳下的步子是越來越快,墨珣雖然跟在後麵,無法看到宣和帝的表情,但隻看宣和帝現在的反應,應該是快聽不下去了。
忽而,宣和帝步履一停,“若是朕服下了這枚‘仙丹’,卻沒有你口中說的這些功效,你待如何?”
宣和帝這話聽起來隻像是在問術士要一個保證,但實際上又何嘗不是一種威脅?
果然,宣和帝話音剛落,在場的術士便也無一人再敢說話。
宣和帝並不是什麼好糊弄的人,也不是術士們閉口不言就能躲得過去的。
“朕問你們話呢!”宣和帝的嘴角勾出了一抹冷笑,果然駐足不前,“剛才不是還很能說嗎?現在怎麼就啞巴了?”
墨珣其實是覺得這些術士在宣和帝手底下討生活十分艱難,畢竟宣和帝還不夠昏庸,也不夠虔誠。若是碰上了那種蒙昧無知、昏聵無能的帝王,那這些術士早就在宮裡橫著走了。
“這個……”術士也不是第一天跟宣和帝打交道了,自然不敢再裝聾作啞,“每個人的體質都有不同,貧道所說的那些功效隻是按照大致上來推斷,也不見得皇上服用了之後,就一定能有那些效果。”
“所以,你剛才說的那些,都是在騙朕咯?!”宣和帝眯起雙眼,眸光也變得狹長,威脅之意更甚。
墨珣明顯能看到眼前的術士吞咽了一口水,而後才啞著嗓子對宣和帝說:“個人體質均有不同,服用了丹藥之後是何反應,也不儘相同……這點,皇上也是知道的。”
墨珣瞧著這個與宣和帝說話的術士,鼻頭上已經冒出了汗珠,顯然是緊張得不行了。
“你的意思,這個丹藥,對朕而言,就是個‘好看’?”
宣和帝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裡飽含笑意,聽起來就像是聽到了對方說了什麼引人發笑的話一樣。
然而,宣和帝的聲音雖是笑著的,可他的表情卻根本沒有變化。
宣和帝已經不再稱此丹藥,為“仙丹”了。就這麼一個用詞,就能讓人覺察到宣和帝此時的心境變化。
術士聽出了宣和帝的言外之意,頓時如墜冰窟一般,墨珣看著他輕微地發抖,似乎馬上要癱到地上一樣。
“不,貧道不是這個意思。”術士企圖糾正宣和帝的說法,“貧道的意思是,這個仙丹對皇上而言固然有效,但是或許效果並不如我所說的那般好。”
仿佛在擔心宣和帝斷章取義,術士又強調了一下自己那句話中的重點,“對皇上是有效的。”
宣和帝緊盯著那個術士好一會兒,直把他盯得要跪地求饒。而後才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一時間所有人都低著頭,不敢去看宣和帝此時的樣子。
墨珣是從頭到尾這麼看著宣和帝的情緒變化,隻覺得他與自己多年前接觸的那個宣和帝已經完全不同了。
墨珣不好在這個喜怒無常的宣和帝麵前走神,隻能凝神靜聽。
也正是因為墨珣這麼安靜,不過須臾,墨珣便從宣和帝的大笑聲中聽到了不屬於宣和帝的哭喊聲。
聲若蚊蠅般,卻不容人忽視。
按理說,宣和帝在場,不可能有人在旁邊哭泣,這是不要命了嗎?
墨珣垂著頭,卻十分注意聲音的來源。哭聲雜亂無章,所以可以肯定並不是一個人在哭。
墨珣剛才還認為自己不能在宣和帝麵前走神,可這時候也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
為了注意聽聲音,墨珣整個人都靜了下來,他自己的心跳聲已經蓋過了宣和帝的笑聲,“嘭嘭嘭”的,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緊張,總之,他整個人的情緒都不大對了。
似乎從進了被宣和帝撥給術士煉丹的宮殿之後,他就有些不對頭了。
除了能看到黑氣之外,墨珣根本感受不到這裡的靈力波動,所以他根本不相信是那些亂七八糟的符篆對自己造成了影響。
若還在徽澤大陸,會讓他出現這種情況的,定是邪修了!
墨珣有一種異於彆的修士的能力,那便是對邪修的感知。很多人都道他是運氣好,所以每次外出曆練都能有所收獲。
其實不然。
他不過是遵循本心罷了。
他本能地排斥邪修,厭惡那些用各種不正當手段獲得靈力的東西。無論邪修幻化出怎樣的皮囊,墨珣都能辨得出來。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能避開不少危險,也能從中獲得不少收獲。
墨珣努力讓自己平複下來,在心裡默念了一邊《清靜經》之後,這才循著那陣叫喊聲探了過去。
“求求你們,放我出去吧,我家人還在等我……”
“放了我……”
“我不想死……”
“你們這些人不得好死!”
……
墨珣聽這個聲音,隻覺得人數還不少,正準備再“探”,可宣和帝的笑聲已經停了。
“墨愛卿。”宣和帝笑得嗓音都有些變化,此時叫墨珣的時候,嗓子也啞啞的,聽起來就仿佛隻是一個氣流聲。
“是。”墨珣立刻應道。
“你認為如何?”宣和帝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嗓子不適,有些不悅地皺起了眉頭。
好在他身邊的馬公公反應快,立刻向後看了一眼,讓小內監去取燕窩來給宣和帝潤喉。
宣和帝經常突然大笑出聲,而且每一次大笑,都會把自己的嗓子笑啞了。於是宮裡也常煨了燕窩,就擔心宣和帝不知什麼時候忽然要用。
墨珣被宣和帝問得一愣。
如果沒記錯的話,剛才宣和帝隻是一味的在笑,根本沒有說過其他什麼話。所以這會兒,是在問自己什麼東西認為如何?
“稟皇上,臣不明白。”墨珣心想,麵對宣和帝還是不要亂猜為好。
現在的宣和帝本身就是一個喜怒無常的人,自己若是猜中了也就算了,好好答便是;可萬一要是猜錯了,答非所問,誰知道宣和帝會怎麼想?
“朕問你,這個丹藥,你認為如何?”
剛才裝“仙丹”的瓷瓶,一直握在宣和帝的手上。此時,他便也拿起瓷瓶,展示給墨珣看。
墨珣搖頭,“臣不知,臣對黃白之術並沒有涉獵。”
宣和帝聽完了墨珣的話之後,倒也不糾纏,而是轉而看向那個術士。剛要張口說話,發現自己竟是發不出聲音,立刻不悅地清了清嗓子,“你剛才跟說,隻得了這一顆?”
“是,隻得了這一顆。”術士誠惶誠恐地答道。
“那你叫朕怎麼吃?”宣和帝這話剛問完,內監便端著燕窩來了。
宣和帝每次要求術士煉丹的時候,都會給足材料,並不止讓術士煉一個。畢竟平時吃進嘴裡的飯菜都要驗毒,更何況是丹藥呢?
馬公公接了燕窩之後,忙伸手在盅邊感受了一下溫度,這才送到了宣和帝手邊。
宣和帝這回倒是沒生氣,直接端起了燕窩便一飲而儘。
“靈丹在精不在多啊,皇上。”術士見宣和帝似乎不在揪著剛才的話題了,立刻也就挺直了脊背,仿佛剛才在宣和帝麵前那個畏畏縮縮的人不是自己一樣。
這個丹藥煉得實在漂亮,就連宣和帝都不能否認這點。
丹藥外觀如此曼妙,氣味有沁人心脾,瞧著就非同凡響。
然而,宣和帝的疑心卻絲毫沒有減少。
他前腳才剛剛命令禁衛軍弄死了一個術士,後腳這些術士就給他煉製了一個“獨一無二的丹藥”?
不能怪宣和帝有疑心病,而是人心叵測,誰知道他們心中想的是什麼!
宣和帝已經打定了主意,要把丹藥送到太醫院去,讓禦醫們幫著驗上一驗。
如果無毒,那麼便直接吞服;若是有毒……不管是一人所為還是所有人都參與了,這些術士,一個都不能留。
於是,宣和帝就像是被術士哄住了一樣,擺駕回宮了。
墨珣見宣和帝並不再問自己一些奇怪的問題,便也放下心來,繼續探究起剛才聽到的聲音。
他還記得數年前第一次進京時見到宣和帝,當時便以為宣和帝身上的味道是源於他生飲鹿血。現在聯想起來,卻不見得是鹿血了。
應該是人血。
儘管在墨珣看來,漢子和哥兒其實是差不多的,但除了額頭上的紅痣之外,還是有一些其他細微的分彆。
比如,哥兒的聲音會比漢子來得細一些。哪怕是生得再高大粗獷的哥兒,聲音也並不會像漢子那般沉。
更何況,剛才墨珣聽到的,是那等歇斯底裡的叫喊聲。
尖銳又刺耳。
丹爐裡頭打掃出來的雜質,或許……是人的體脂?
所以,這些術士是用活人在練丹?!
墨珣禁不住又“聽”了“聽”聲響——
“哐!”
“吵什麼吵,都給我安靜點!”
“你們!你們不得好死!”
“都跟你們說了,你們會到這裡來,也不過是你們的命。這都是你們的造化,懂嗎?要順應天命……”
“我呸!”
“你放屁!”
“放我出去!”
“跟他們說這麼多乾嘛?反正很快就要送他們進輪回了。若他們真能成為‘仙丹’的一部分,那也不枉此生了。”
“啊啊啊!”
“救命啊!”
……
墨珣把一些零散的話聽在耳朵裡,卻也根據自己的猜測,拚湊出了這整個事情的真相。
宣和帝或許是根本就沒料到他一時興起將墨珣帶到此處,竟會讓墨珣發現了這等秘辛。
而此時宣和帝已經登上了禦輦,並未再分神去看墨珣的反應,隻是有些著急地要將這個瓷瓶送到太醫院去。
這個宮裡的術士見宣和帝走了,那個呼氣的聲音簡直大得驚人。而墨珣這麼回過頭朝著他們關人的地方看了一眼,竟也沒能引起他們額外的注意,反而就隻是因為聽到他們喘大氣而下意識回頭罷了。
宣和帝沒有發話讓墨珣離開,墨珣便也直直地跟了宣和帝一路。
他雖然對後宮並不很熟悉,但即將走到太醫院的時候,他便已經認識路了。
宣和帝從禦輦上下來,這才注意到墨珣竟然跟到了這裡來。
而此時,宣和帝已經無暇顧及墨珣了,張口便道:“墨愛卿,你可以出宮了。”
“是,臣告退。”墨珣當即從善如流地躬身退了出去。
墨珣本來就想找個地方安靜地想事情。
如果一直跟在宣和帝身邊,那他就隻能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去應對宣和帝毫無章法的言辭了。
這樣一來,他就根本無暇分神去思考。
現在倒好,宣和帝趕他走了。
墨珣跟在一個小內監身後,一路走到了昭德門,小內監才道:“墨大人,奴才就送到這裡了。”
墨珣頷首,“好。”
餘下的路,墨珣一人在走,卻也趁著這段時間想了不少事情。
那些術士在後宮裡“圈養”一些哥兒作為煉丹的材料,這件事必定是宣和帝首肯、允許的。
後宮是宣和帝的後宮,他若不允,那些術士又會從哪裡搞來的人?
墨珣仔細想想,覺得那些被關押起來的哥兒們或許是當初被賣進宮裡來,作為伺候內命夫和宣和帝的宮人。隻是因為宣和帝拿他們另有用處,這才給關在了那個煉丹的宮裡。
墨珣獨自一人朝外走,卻也像是在踱步一般。
今日宣和帝召墨珣入宮之時,正是派了內監到大理寺去說的,所以墨珣這會兒就是遲些回去,大理寺卿也不會說他什麼的。
如果那些哥兒們真的是賣身進宮的宮人,那墨珣恐怕……救不了他們了。
這個世道本就如此,一旦賣了身,那他的生命就不再屬於他自己,而是屬於那個買下他的人。
所以宣和帝要怎麼做,旁人自然是無從置喙的。
但是,本著對邪修的反感,墨珣真的無法讓自己這麼坐視不理。
儘管那些修士以及宣和帝還算不上是邪修,但他們的所作所為卻與邪修一模一樣。
一旦想到“邪修”,墨珣就很難平靜。
可是麵對宣和帝,墨珣也實在想不出,有什麼法子能讓宣和帝徹底放棄用活人煉丹。
這樣算起來宣和帝用活人煉丹已經有十年以上的時間了,而且丹藥裡還放了高純度的烏香,要叫宣和帝罷手……
墨珣不自覺地搖了搖頭,在踏出午門的時候又回頭朝著剛才那個煉丹宮的方向望了一眼。
仿佛這一眼能透過高高的宮牆,直接看到裡頭。,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