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還記得崔不去說過的一句話:如果連你都覺得自己的存在無關緊要,那麼誰也不會把你當回事。我與你不同,我就是我,哪怕我重病瀕死,四肢殘廢,誰也無法取代我崔不去。
那樣的崔不去,即使性命隨時都有可能消失,卻耀眼得沒有一個人能忽視。
毫無疑問,左月局之中,作主的不是武功最高的長孫菩提,也不是精於籌算的宋良辰,更不是喬仙,而是崔不去,長孫的武功也許能護住很多人,但崔不去,才是真正令人安心的存在。
這世上有許多武功能解決的麻煩,也有許多武功解決不了的麻煩,但到了崔不去手中,這些麻煩終將會一一被解決。
喬仙他們,看似保護著崔不去,實際上卻是崔不去在保護他們。
有崔不去在的一日,左月局穩若磐石,而他們也都心安無憂。
不過,崔不去雖然心硬如鐵,平生卻有一件最為厭惡的事情。
那就是喝藥。
哪怕喝再多,已經習慣了那苦澀古怪的味道,恐怕也沒有人會愛上喝藥這種事,更何況崔不去三五天就得灌下好幾碗。比起捏著鼻子喝這些令人作嘔的苦藥,他寧可讓鳳霄多下幾回奈何香,然後憑意誌力生生熬過去。
喬仙當然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他,所以當阿波可汗的使者頭一回見到這位即將與她展開談判的朝廷使者時,就發現對方的臉色很不好看。
古往今來,兩國交往,使臣一般都是男性,這幾乎是約定俗成的規律了。
在突厥,可汗的妻子,也就是可敦,雖然在軍政上擁有一定權力,但突厥並非一個尊崇女性的民族,是以這次阿波會派出一個女人前來談判,左月局中人第一反應便是懷疑對方的身份。
這位女使者帶著兩名侍衛前來,在此處住了兩日,一直深居簡出,既未按捺不住好奇心出門遊玩,更沒有主動提出要見崔不去,隻是安靜等待崔不去的主動傳召,單是這份耐心,就已不同尋常。
對方一身暗紅色衣裙,帶著濃鬱的突厥特色,就連發飾發辮,也都充滿異域風情,她麵色微黃,眼角略有些經受過風沙吹襲的滄桑,卻另有一種奇異的美麗。
這種美麗並非中原人所欣賞的膚色白皙細膩,眉似遠山,目如秋水,而是洋溢著風雨難摧的勃勃生機,令人見之難忘。
奈何崔不去剛剛喝下一大碗苦藥,對女使者與眾不同的容貌無心多加欣賞,二人分頭坐下之後,便開門見山:“你就是阿波可汗派來的使節?”
他待人向來談不上熱絡,但這種平淡的態度卻讓對方誤以為他瞧不起自己的女性身份。
“正是,我的漢名是金蓮,不知閣下高姓大名?”
“崔不去。”崔不去微微挑眉:“你的名字,可是草原金蓮花之意?”
金蓮見他居然知道自己名字的來曆,不由露出意外之色:“不錯,我的突厥名便是金蓮花之意,所以漢名就直接取為金蓮。”
崔不去:“你是阿波可汗的何人,為何能代表他前來?我又如何相信你說的一切乃是阿波授意?”
金蓮不悅道:“我乃可汗的可敦。”
她頓了頓,又補充一句:“小可敦。”
崔不去早已對阿波可汗做了一番了解,自然知道阿波可汗有兩位可敦,小可敦的地位實際上就相當於中原人的小老婆,不過阿波的大可敦年紀大了,無法理事,陪同他處理大小事務的,一般都是這位小可敦,這次金蓮親自前來,從另一方麵講,也表示了阿波可汗對這次會談的重視。
當然,金蓮能親自前來,同樣得有不讓須眉的勇氣和魄力。
難怪她看見中原王朝派來崔不去這樣一個病懨懨的使者,會覺得被怠慢了。
看見她臉上明顯不悅的表情,喬仙忍不住道:“我們郎君乃左月局正使,位同六部尚書,你便是沒聽過左月局,應該也聽過大隋的刑部尚書,便是此前的都官尚書。”
在今年,都官才剛剛改名為刑部,消息一時還傳不到突厥去,但金蓮卻是聽過都官尚書的,尚書省之中,左右仆射之下,便是六部尚書了,崔不去與尚書平級,可見官位同樣很大。
聞聽此言,金蓮終於稍稍收起心中的不快,道:“原來是崔郎君,是我孤陋寡聞了。”
崔不去微微點頭,不想與她兜圈子:“小可敦此來,想必阿波可汗有要事囑托?”
金蓮顯然也不是個喜歡七萬八繞打機鋒的性子,聞言很快就接上話:“不錯,如今沙缽略野心勃勃,意圖翻攪天下,令生靈不安,我正是為了兩國的和平而來。不知貴國皇帝對此有何見解?”
她說的這樣冠冕堂皇,實際上也是因為沙缽略的勢力迅速擴張,令備受打壓的阿波可汗不滿,在金蓮的勸說下,他意識到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才派了金蓮過來,想要謀求與隋朝的合作。
崔不去道:“我們陛下自然也希望邊境長治久安,奈何沙缽略不肯讓大隋安寧,我們自然也隻能以戈止戈,如果阿波可汗願意合作,事成之後,沙缽略的領地,可以劃出一部分給你們,你們隻需每年到大興城以良馬朝貢即可。”
金蓮想也不想就斷然拒絕:“我們並非隋朝附庸!”
崔不去似笑非笑:“小可敦不再考慮一下嗎?”
金蓮微慍:“我本以為你們飽含誠意,沒想到中原人總愛占便宜,明明是我們助你們對付沙缽略,怎麼反倒變成我們需要向你們表示臣服了!”
崔不去好整以暇:“因為我們的人,現在已經分兵幾路,分彆前往遊說處羅侯與達頭可汗,據我所知,他們與沙缽略早已不和,多半是會答應的,到時候他們若是答應,卻唯獨阿波可汗拒絕,負責作主的你,不就成了罪人了嗎?”
金蓮的臉色微微一變。
崔不去反是一笑:“小可敦,你此來漢地,若是任務圓滿完成,手中籌碼加重,自然可以更上一層樓,但如果失敗,等待你的,也可能會是失去阿波可汗的寵愛,到時候,你的願望,還能實現嗎?”
金蓮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初時她並沒有把這個臉色過分蒼白,跟突厥男人比起來,一點都不高大強壯的中原人放在眼裡,甚至對中原皇帝派這麼一個病癆鬼前來,有些不屑和不滿。
但現在,對方的眼神如同利箭,直直刺入她的內心深處,那些所有掩藏與不為人知的欲望,一下子就被洞悉無疑。
金蓮的後背霎時冒起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強自鎮定下來。
“沒關係。”崔不去憐憫地看著她,“過了今晚,也許你就沒機會說了。”
“什麼意思?”金蓮登時警惕起來,“你想殺了我?”
她想不出崔不去這樣做的理由。
崔不去搖搖頭:“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誰?
仿佛為了應和金蓮的疑惑,破空之聲由屋頂方向垂直落下,金蓮隻覺頭頂似有重物墜下,想也不想就往一旁翻滾,下一刻,她方才跪坐的位置和身前的桌子,轟然一聲,悉數都成了粉末。
跟隨金蓮而來的兩名突厥人大喝一聲,撲上前去與對方交手。
但金蓮看著眼前突如其來的敵人,臉色驟然變得很差。
崔不去攏著袖子,似乎並未意識到來者不僅想殺金蓮,還想連他也一起殺了,還饒有興致地對金蓮道:“說曹操,曹操到,突厥第一高手佛耳,你想必不陌生,今晚倒是賓客盈門,高朋滿座,就差一壺好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