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愴幽怨的聲音並未因為段棲鵠的斷喝而停下。
它依舊斷斷續續, 若有似無地傳來, 起初是正前方, 然後是左手邊, 右手邊……以至於四麵八方,段棲鵠根本分不清是哪裡傳出來的。
詭異的是, 這聲音偏偏隻有他一人能聽見, 身後兩名仆役,卻都一臉茫然, 不知他在與何人說話。
不對勁。
太不對勁了!
一定是有人裝神弄鬼!
段棲鵠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呼吸粗重, 耳膜一鼓一鼓, 心頭有股怒火急欲噴薄而出,又被生生按捺住, 情緒非但沒有好轉, 反而壓抑在通紅雙眼之後, 越發焦慮。
他沉聲道:“何方高人想見段某, 隻管現身便是,何必用這種鬼祟手段, 徒惹人笑話!”
段棲鵠……你記不記得……你欠了我一條人命……
“老子欠的人命多了去, 不是誰都能排得上號的!”段棲鵠冷笑一聲,錦衣華服也掩蓋不住那股縱橫邊陲數十年的悍匪之氣, 霸道蠻橫顯露無疑。
他像是對著虛無縹緲的空氣說話,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看見。
兩名仆從對視一樣, 麵露惶恐,都覺得主人怕是中邪了。
段棲鵠不覺得自己中了邪。
他認為對方是一個武功高手,正以內力馭音來混淆視聽,假作鬼魂。
段棲鵠微微閉上眼,傾聽了一陣,驀地騰身而起,朝園中桂樹的方向躍去。
此刻自然沒有桂花,此地甚至不適合種植桂樹,但有錢能使鬼推磨,更何況區區桂樹,身在段家花園,便如置身江南庭院,尤其是在邊城,這樣一座花園,隻怕比江南巨賈的豪宅,花費還要多得多。
桂樹在夜風中微微搖曳,段棲鵠轉眼就落在樹上。
若鳳霄在此,定能看出他非但指法有成,輕功上也頗有造詣,七尺大漢站在一根手指粗細的樹枝上,那樹枝竟晃也未晃,更不必說折斷了,但就這份輕功而言,足已躋身一流高手的行列。
但他舉目四顧,周身除了花木扶疏,以及跟著跑過來的兩名仆役之外,彆無他人。
段棲鵠……二十年了……二十年了……
居高臨下,段棲鵠不相信有人能夠藏身在附近而躲過他的掃視。
四下寂靜。
仆役在樹下仰望,不知所措:“主人,小人這去叫人……”
段棲鵠沒有作答,因為他又在樹上站了一炷香那麼久,傳入他耳朵的女聲,一直在重複二十年這幾個字。
二十年前——
那時候的段棲鵠才剛剛當上馬賊,還是寨子裡名不見經傳的人物,他渴望往上爬,渴望立功,渴望像大寨主那些人一樣左擁右抱,分得滿箱金銀財寶。
所以寨子下山劫掠,他從來都是衝在頭一個,雖然因此受過不少傷,也獲得了上頭的賞識,後來取代了三寨主,又一步步往上走,令寨子變成這一帶勢力最龐大的馬賊幫派,再逐漸大權獨攬,最後才有了今日的段棲鵠。
沒有一個功成名就的人雙手不沾滿鮮血,段棲鵠相信就連身居廟堂之高的那些人,同樣血債累累,甚至是當今大隋天子,南陳皇帝,哪一個不是殺人如砍菜切瓜,否則怎能醒掌天下權?
段棲鵠冷冷笑了一聲。
二十年前,他已經殺了太多的人,若是真有鬼,想要報仇還得排隊呢,哪裡輪得到這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女鬼?
他折下一截桂枝,從樹上躍下,手腕同時微振,枝上葉子霎時射向四麵八方,兩名仆役毫無防備,當即被嫩葉洞穿喉嚨,連慘叫都來不及,便應聲倒下。
血從兩人屍首下麵蔓延,淡淡腥膻飄散開來,但那若有似無的幽怨哀泣也戛然而止。
果然是裝神弄鬼。
段棲鵠心道,他麵色不變,揮手讓人將兩個仆役的屍體拖走。
無須多言,自會有人在他走後將花園打掃乾淨,明日來時,血跡將會一滴不留,乾淨得像這裡從未死過人。
段棲鵠稍稍恢複了一些心情,段妻聽說他殺了人,也過來探問。
打從患難起,妻子就已經跟隨他了,到如今雖然段棲鵠雖然很少再去妻子那裡過夜,但對發妻的尊重,自然不同於對寵妾,見妻子到來,他也沒有把人趕走,夫妻二人對坐片刻,妻子關切道:“夫君若有何煩心之事,妾縱是幫不上忙,也可傾聽,再不濟,以身相代,總是可以的。”
段棲鵠的心情並未因為這席話被安慰到,他眉頭緊鎖,詢問老妻:“你可還記得,二十年前發生過什麼與我有關的事情?”
段妻凝神苦思了好半天,道:“我隻記得那一年年底,您從外頭回來,說是乾了一票大的,沒多久就成了三寨主,從那之後,咱們家的日子就一天好過一天……”
不過,段棲鵠也隻記得自己成了三寨主那一段,那是他人生之中重要的轉折點,他不可能不記得。
但他每次出門,妻子都沒有隨行,知道的也不多。
段妻道:“我記得,你那一回出遠門回來,比往常都要高興,我問你時,你隻說今次做成了一大筆買賣,彆的什麼都不肯說,唉,我知道你那時候出門是做什麼營生,如今我隻盼著日日上香,在菩薩麵前多為你祈福,免了你昔日的罪過,若是有報應,也都報應在我身上好了……”
段棲鵠有些不耐煩,正欲起身走人,卻在聽見最後的“報應”二字時,身形微微一頓,臉色也變了。
但段妻沒有察覺,人上了年紀,難免囉嗦,她仍舊在絮絮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