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皇帝被拖入殿內, 迎接他的卻不是滿室通明, 和靈藏大師滿口鮮血的猙獰。
門窗洞開, 狂風刮來,一排排燭火被瞬間吹熄。
皇帝的眼睛隨即被罩上一層黑紗,天地即刻昏暗, 連遠處的廝殺聲都逐漸遠離, 終至不聞。
他甚至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在喊了兩聲來人卻無濟於事之後,皇帝就明白, 自己當下已經受製於人。
帝王尊嚴讓他強捺一切激動恐懼的本能, 默默咬緊牙關不出聲了。
皇帝隻覺胳膊兩邊一鬆,鉗製自己的力量忽然消失, 他二話不說扯下蒙眼的黑紗。
入目依舊是一片黑暗。
皇帝轉頭四顧, 根本分不清這是何處。
當黑暗將所有事物都遮蔽時, 哪裡已經毫無區彆。
尖細的嗚咽若有似無,似從黃泉彼岸飄蕩過來的冤魂哭號, 陰森幽暗, 挑起人心最深處的恐懼與悲愴。
皇帝沒有嘗試踏出一步, 他知道, 在這種情況下,不動反而是最好的。
若敵人在周圍布下陷阱, 所有主動的行為都可能為自己帶來危險。
敵不動,他不動。
皇帝能聽見自己的呼吸,甚至是心跳。
心跳越來越快, 連帶耳膜也鼓鼓作響。
他咽一口唾沫,才發現嘴巴裡全是乾澀。
這種無聲的折磨持續了很久,久到皇帝自詡不錯的耐性也已經受不了了。
在他終於忍不住想要出聲的時候,有人朝他的後頸吹了口氣。
一聲輕輕的歎息,在周身回蕩。
皇帝僵住身體。
“何方妖孽,若有冤仇,不妨現身直麵,裝神弄鬼不過是小人之計,徒惹笑柄!”他沉聲斥道。
“陛下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風範,真令我等佩服。”
對方的聲音輕柔緩慢,與皇帝的疾言厲色,形成鮮明對比。
依舊沒有光,但對方仿佛能看見他的一舉一動,皇帝剛欲側身避開,身體就不能動了。
“你到底是誰?”他定了定神。
“蕭履。”對方沒有再兜圈子,直接報了家門。
“雲海十三樓那個樓主?”皇帝既有些吃驚,但又不是很意外。
“看來陛下沒少從鳳霄與崔不去那裡聽過我的名字。”蕭履笑道。
蕭履擊掌三下。
一點光明自皇帝正前方亮起。
光暈漸漸擴為光團,又分散幾朵。
周圍景象依稀可見。
皇帝看見了站在他對麵的蕭履,也看見蕭履身旁站著的少女。
雲海十三樓樓主年輕英俊,與少女二人,正是璧人一般的佳偶天成。
很難想象,正是這位麵容溫柔和善,嘴角含笑的年輕人,在短短幾年時間內,建立起如此龐大一股勢力,聚攏各路高人,與突厥南朝甚至高句麗合作,固然還未能對隋朝形成正麵威脅,但明裡暗裡,已是不小的絆腳石。
隻是那少女的麵容,皇帝委實再熟悉不過。
“宇文娥英?!”他驚愕交加。
即使對這個外孫女的出身與姓氏不喜,但看在女兒樂平公主的份上,皇帝自問從未苛待過她。
誰能想到她竟早與雲海十三樓暗中勾結,企圖在背地裡顛覆大隋?
少女笑了一下:“陛下,我叫宇文宜歡。您想必聽說過,公主當年曾誕下一對雙生女。”
皇帝恍然:“你是那個早夭的孩子?你沒死!”
宇文宜歡點點頭:“幸而有義兄相救,否則早就變成泉下冤鬼了。”
既然是人非鬼,就絕無懼怕之理,皇帝對宇文氏有愧,對宇文宜歡卻無愧。
他的神色很快平靜下來,說話已然恢複平日七八成威嚴。
“多謝蕭樓主搭救歡娘,朕先前並不知道歡娘的存在,如今既然知道,斷無讓她流落在外的道理。蕭樓主對歡娘有養育之恩,朕絕不吝嗇金銀財物,高官厚祿,你又何必處處與朝廷作對,損人不利己?”
蕭履笑道:“陛下不愧是陛下,這麼快就反守為攻,轉而拉攏起蕭某了?您當真什麼賞賜都舍得?”
皇帝意識到這句話裡的陷阱,不動聲色道:“那也得看朕給不給得起。”
蕭履大笑:“陛下富有四海,有什麼是給不起的呢,隻看你肯不肯給了,皇位你想必是不肯的吧?”
皇帝:“九五之尊,有德者居之。”
蕭履麵露嘲弄:“德?當今南朝陳主有得?”
皇帝淡淡道:“他祖上有德,若非德才兼備,適逢其時,又如何得位?得位之後,不修德行,天祚自然不會長久。”
蕭履似笑非笑:“這麼說,陛下是自詡才德兼備,天命所歸了?”
皇帝侃侃而談:“朕,對你好奇已久,想你所作所為,也算是個梟雄人物,能聚攏一幫高手,更說明你有讓他們聽命的本事能耐,如此才華,何不用在正道上,非要作這些見不得光的蠅營狗苟?”
他出身富貴,本可安逸榮華一生,卻偏有雄圖大誌,加上武帝當時疑心,令他不退反進,逐漸走上奪位的路。
但他自問登基以來,施政撫民,內安外攘,一改先朝昏聵,就算對不起宇文家,也對得起天下百姓。
麵對蕭履,皇帝自然有質問的底氣。
蕭履笑道:“何為正道?不過是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罷了。”
皇帝正色:“你也不必總拿這件事來激朕,朕承認,宇文氏的江山,的確為朕所奪,可若宇文贇勵精圖治,唯才是用,又何至於將江山拱手相讓?想必先前朕所看見的那些幻境幻覺,也都是你所為吧?就算你們對朕心存不滿,靈藏大師卻是無辜的,還請你們將他放了。”
蕭履道:“我們自然不會將六根清淨的出家人怎麼樣,不過陛下再怎麼拖延也沒有用,您知道這裡是哪裡嗎?”
皇帝:“還未請教。”
蕭履:“佛肚裡。”
大興善寺最有名的,便是大雄寶殿。
殿內有一尊高五丈有餘的巨大佛像,為晉代所鑄,武帝時滅佛曾幸免於難,今上登基之後,寺廟重新修繕,這尊大佛被塑以金身。
皇帝曾在寶殿內近距離瞻仰過佛像,卻沒想到它內部竟如此寬敞,還有入口可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