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適應極快, 聽罷他們三言兩語將前因後果說完, 迅速調整心態, 勉強鎮定下來。
畢竟比起方才孤立無援,十麵埋伏,現在還多了兩個同伴。
“崔先生看, 眼下得如何?”他也跟著壓低聲音問道。
換作旁人, 恐怕自詡天子身份,不願讓臣子來指揮,皇帝卻很清楚, 此時此地, 單憑他自己,斷無逃出生天的可能, 三人之中, 長孫雖有武功, 但最能倚靠信賴的,隻有崔不去。
崔不去也沒空客氣謙讓, 他問:“陛下可還記得來時的路?”
皇帝臉紅, 剛才下來的時候慌慌張張, 他哪有心思去記路線。
“讓朕想想。”
他記性不錯, 從自己摸過的石壁來記憶,很快就有了點印象。
“跟朕來。”
為免火光引來黑暗中的眼睛, 長孫沒有點火,而是將手搭在皇帝胳膊上。
崔不去則跟著長孫走。
皇帝摸上石刻,他還記得剛才摸到過的圖案。
眾人騎著馬與駱駝遠涉重洋, 過來拜見菩薩,而菩薩端坐蓮花寶座之上,手持法印,高高在上。
皇帝摸到了那朵祥雲,祥雲之上,則是記憶中的菩薩。
他心下肯定,又往前走了一段。
“前麵應該有個假冒朕的人,昏過去了。”
長孫道:“陛下彆動,我去看看。”
他將皇帝交給崔不去,自己走到皇帝所說的位置。
也就沒幾步路。
“沒有人,陛下。”
怎麼可能?
皇帝不信。
因為對方不可能那麼快清醒過來,就算醒來,也不至於一點動靜都沒有。
他忍不住上前幾步,想自己確認一下。
這一動,崔不去放在肩膀上的手就滑開了。
“陛下,這裡暗道很多,還是不要亂動為好。”崔不去在身後道。
“此人模仿朕之音容,惟妙惟肖,若非朕知道自己是真的,怕是都要錯認了,若讓他逃出去,恐怕又是一樁麻煩。”
皇帝彎下腰四處摸索,地上除了粗糙砂石之外,彆無它物。
他皺起眉頭。
不可能。
皇帝明明記得,假隋帝摔下來的時候壓在他身上,被他狠狠推開,腦袋撞在石雕上,很可能流血了。
四周的確也飄蕩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他摸到了一點未乾透的濕痕。
果然是這裡。
那假隋帝呢?
“應該就在這附近。”皇帝低聲對崔不去他們道。
他覺得對方可能迷迷糊糊醒過來之後找個地方躲起來不出聲了。
但崔不去他們也沒回應。
“崔先生?長孫?”
皇帝感覺不對勁了。
方才崔不去和長孫菩提二人,明明就在他身後幾步,怎會沒有聽見?
忽然間,皇帝摸到東西。
像是一隻腳,溫熱的,卻沒有衣裳覆蓋,腳背糙如鱗片,坑坑窪窪。
滴答,滴答。
水聲從上落下,滴在他的額頭。
皇帝下意識伸手一抹。
黏膩,腥膻。
不是水,而是血。
噌的一下!
亮光從旁邊升起。
皇帝猛地扭頭,看見長孫菩提捏著一個火折子。
他仿佛意識到什麼,身體忽然僵住,視線一點點轉回自己頭頂的方向。
一個人。
不,那已經不能算是人了。
它隻有人的四肢,頭發全都掉光了,從臉到頭皮,無不泛著紅色,像是被開水燙熟,錚亮發腫。
皮膚上麵卻密密麻麻,被鑿開無數孔洞,黑色或白色的蟲子在那些孔洞裡鑽進鑽出。
就連原本生著兩隻眼睛的地方,也變成兩個空洞,似有兩團幽幽黑火,毒蛇盯住獵物一般盯住皇帝,令他無法挪動。
手腳鱗甲遍布,指甲長而泛黑,尖利無比。
皇帝自忖見識多廣,可也從未想過,世間還有這樣的怪物。
他一時間說不出話,隻能倒抽一口涼氣!
目光觸及那些蟲子時,皇帝隻覺渾身寒毛悉數炸起,恨不能立刻神魂出竅,遠離此地,不用再麵對怪物。
難怪方才連長孫和崔不去二人都含糊其辭,恐怕沒有人能看見如此怪物時還淡定自若。
皇帝後知後覺,想起自己的手還放在怪物腳上,差點嚇得魂飛魄散,想也不想立馬抽手回撤!
怪物從喉嚨深處發出低低的吼聲,同時抓向他的天靈蓋,迅猛如雷!
皇帝幾乎還未反應,就感覺一陣腥風撲麵而來,連後退都不及。
此命休矣!
他心頭冒出這個念頭,隨即火光驟起!
長孫反應極快,在皇帝還嚇懵時,他就已經擲出手上的火把。
火把正中怪物的腦袋,它吃痛後退。
“尊使!”長孫喊道。
沒有人回應。
崔不去不見了。
火把落在地上,映亮了地上一灘不知何人留下的血跡,卻沒有照出崔不去的蹤影。
怪物低低咆哮,重新撲了過來,長孫將皇帝往身後一推,飛身上前與怪物纏鬥。
他隻能以掌風逼退對方,卻不敢近身接觸,因為崔不去說過,對方身上那些蟲子,全都是蠱蟲,若不慎入體,便會像之前那樣身中蠱毒。
狡猾的蠱蟲不會急著冒頭,它會選擇在體內蟄伏,選擇最好的時機再突然發作。
像之前裴驚蟄那樣,能及時被剜出來的少之又少,更多的則會像雁蕩山莊那些人一樣,蠱毒入腦,癲狂受製,最終藥石罔醫。
如此一來,與怪物的周旋就更加費勁,長孫為了等崔不去,原本可以帶皇帝立刻就跑的,不得不在此拖延工夫。
皇帝貼著牆壁不敢妄動,嘴裡也在喊崔不去。
但崔不去始終沒有出現。
長孫菩提無法再拖延下去。
皇帝還在一旁,他必須先保證皇帝的安危。
這是責任,也是崔不去的交代。
怪物被激發凶性,每一次撲來都需要長孫多花費一點內力去阻擋。
他忽然發現這怪物也是有智慧的,一步步誘敵深入,最終消耗掉長孫的真氣。
長孫咬咬牙,又一掌逼退怪物數步,轉身抓起皇帝往後飛退,奔入無邊黑暗。
怪物毫不猶豫追了上去。
崔不去靜靜站著,後背貼著冰冷的石牆。
他幾乎能感覺到牆上石雕的輪廓,那應該是佛教裡的天龍八部在聽法的典故。
但他出不了聲,因為喉嚨被緊緊扼住了。
扼住他喉嚨的人離他極近,麵對麵,氣息很輕,偶爾也會有一點熱氣噴在他的臉上。
黑暗中,連對方輪廓都辨認不出,但崔不去知道對方是誰。
此人用的是左手,指骨修長有力,乾燥冰涼。
江湖上慣使左手的人不多也不少,但能闖入此地與他過不去的,就隻有一個了。
蕭履。
直到怪物追著長孫和皇帝遠去,蕭履才緩緩鬆開崔不去的脖頸,轉而點了他的痹筋。
“崔尊使,我們又見麵了。”
“蕭樓主,幸會。”
二人的招呼打得熟稔親切,就像暌違多年的故交好友重逢,毫無隔閡疏離之感。
但崔不去知道,要是讓蕭履選,他肯定不願意下來。
八成是因為那假隋帝被鳳霄扔下來,他才不得不過來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