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6 章(1 / 2)

無雙 夢溪石 21414 字 7個月前

隻要蕭履想, 與他交往過的人, 無不如沐春風, 引他為知己。

就連崔不去也不例外。

但蕭履清楚,他內心實則極為驕傲。

容不得半點不完美和瑕疵。

諷刺的是,他的前半生, 從頭到尾, 處處都是不完美與瑕疵。

出身世家,門第卻已沒落。

博聞強識,卻遇上昏聵君主, 得不到重用。

天分極高, 過目不忘,武功資質百十年來難出一二, 偏偏生來帶毒, 縱有深厚內功, 也大多用來壓製毒素。

他原本的計劃,是從南朝內部開始滲透, 因為那畢竟是他的地盤, 陳主勢弱, 南朝勢力錯綜複雜, 能夠利用的機會也多。

但若乾年前,宇文宜歡的出現改變了他的想法。

當時北方周朝還在, 宇文宜歡身為北周太子之女,將來還會是皇帝之女。

她一出生就被誤認死亡而遺棄,可她又與太子嫡女是雙生姐妹, 這個身份微妙而又用處極大,蕭履明暗結合,經營數載,終於有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元宵三日,日蝕,鄭譯劉昉的死,秦|王府之變,大興善寺佛會,種種條件結合起來,天時地利人和,原本十拿九穩勝券在握的事,卻在一夕之間風雲突變。

若非崔不去等人的從中阻撓,若非盟友窟合真的臨時變卦,若他不求儘善儘美,先一步解決隋帝,也許現在外麵的天,早就變了。

然而,世上本沒有那麼多的若非。

從一開始,蕭履就知道,他要走的路,壁立千仞,方寸懸崖,彆無選擇。

即使他耗儘心力,布置經營了這麼多年,依舊逃不過死劫。

逆天改命,到頭來,不過是個笑話。

蕭履閉了閉眼,在短短片刻之內將自己半生走馬觀花翻完,內心竟浮起一絲滑稽。

“我,不賭。”他聽見崔不去如此道。

“你怕了。”蕭履笑道。

“是,我怕了。”崔不去淡淡道,不欲多作解釋。

但蕭履一眼就看透他的想法。

“崔不去,我以為你比任何人都學會審時度勢,破釜沉舟,但現在,你明知自己沒有退路,卻不敢再往前一步,為什麼?”

無聲靜默。

崔不去沒有說話。

蕭履笑了:“你有牽掛。你怕你接受我的提議之後,連這裡都走不出去。你在外麵,還有想見的人,是不是?”

崔不去恍若未聞:“蕭履,你總說我們相似,不錯,你我際遇、資質,甚至曾被範耘教授過,的確頗為相似,不過,我沒興趣顛覆天下,也沒興趣謀朝篡位,更沒有興趣,去賭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

說罷,他冷冷道:“你還有力氣說這些話,不如起來探路。”

蕭履歎了口氣:“若有希望,虛無縹緲又如何?你現在越努力想要離開這裡,耗費的心神精氣就越多,就算你不肯賭,隻怕也走不了多遠了。”

崔不去現在的情況的確很不妙。

雖然神色平靜,語調也無多大起伏,但那是因為他慣於隱忍壓抑痛苦。

此刻若無身後的石壁支撐身體,恐怕人也站不住了。

每呼出一口氣,都像呼出一團火,燒得心肺灼熱滾燙,幾欲燃燒。

洞窟內冰涼陰冷的氣息與之交雜,非但令痛苦減輕,反而如同冰火相撞,無法相容。

崔不去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蕭履眯起眼。

他的眼睛已經無法像之前那樣辨物無礙了,但借著崔不去手上的火折子,依舊能依稀看見地上的血暗紅近黑。

蕭履還有心調侃:“沒想到我們二人,鬥了這麼久,最終卻要同年同月同日同地死,說不定來世還有結識的緣分。”

崔不去冷笑一聲:“我可不想跟蕭樓主再相逢了,還請蕭樓主死遠一點,還我清靜就好。”

手上的火光慢慢熄滅,周遭又一度徹底暗下。

但在明亮消失之前,崔不去看見了石門後麵的光景。

那是一條甬道,兩旁還有鑿入石壁的燭台。

若他沒有料錯,他們所在的這一層,應該是地宮一層,有燭台,說明是供人通過的道路,沿著路前行,說不定能找到出口。

但前提是,沿途沒有陷阱機關等著他們。

崔不去吐出一口濁氣,勉力撐起手肘,慢慢站直。

就算蕭履走不動,他也要繼續走,直至離開這裡。

“彆走了,留下來陪我吧……”

蕭履在身後誘惑。

聲音仿佛一道無形枷鎖,鎖住崔不去的腳踝,讓他邁不開步伐。

崔不去的確很累了。

這具身軀已經陳腐得經不起任何折騰,卻被他拖著,在鬼門關徘徊了一年又一年。

他需要花費極大的意誌力,才能指揮身體,跟上神智。

卻還總是慢半步,沉重而遲滯。

“崔不去,你這麼拚命想要離開這裡,若你想見的人卻不想見你,你又該如何是好?”

“你活得那麼辛苦,成日輾轉病痛之中,卻不為追逐天下至尊之位,有何意義?”

“不如與我一道死在這裡吧,好歹下了黃泉,我也不寂寞!”

背後,蕭履咳嗽連連,邊咳邊笑,邊咳邊說。

崔不去沒有回頭,也沒有理會。

他依舊一步一步,緩慢而艱難地往前邁步。

跨過了石門,進入甬道,眼前伸手不見五指,如同萬丈深淵,陰司地獄。

唯有四肢百骸傳來的痛楚,提醒著他,自己還活著。

身後忽然一陣柔風襲來。

崔不去有所察覺,但無法避開,後頸很快被一隻冰涼的手捏住。

“你不想與我同死,我卻想拉個墊背的。”

蕭履輕輕柔柔道,點住他的穴道,手掌順著後頸往下,貼在他的後心。

“崔不去,就算你不肯賭,我也要跟你賭。”

崔不去說不得話,動彈不得,掙紮不得。

洞窟千百年深埋地下不見天日的陰寒之氣縈繞周身,但他後背隨著蕭履的手貼近,卻像對方突然把一團太陽塞入自己身體,瞬間將數十根骨頭焚燒化為灰燼粉末,在冰火之間輾轉反複痛苦無常不得解脫。

皮肉被無形的鉤子翻攪扯弄,仿佛要將整個人都撕碎了重來,滾燙的熱浪岩漿在周身滾動冒泡,卻無法融化森寒入骨的陰氣,雙方僵持不下,彼此以崔不去的身體為鬥法之所,不將對方吞噬殆儘就不罷休。

但凡人之軀,又如何承受得住這樣的折磨,更何況這具身體,原本就脆弱不堪,根本無需這樣的激烈變故,隻稍輕輕一推,立時會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他微微睜眼,無神望住前方虛無處,嘴唇不自覺張開一點,似想發出呻|吟,最終卻歸於無聲。

痛苦到了極點的時候,神智魂魄不堪忍受,竭力掙脫了軀殼的束縛,飄飄然往上走。

再差一點點,他就可以徹底解脫,永遠不必纏綿於病痛之中。

生母的仇,他已經報了。

左月局有長孫和宋良辰在,也不必他多費心。

世上聰明人多得是,朝廷必然可以很快找到一個新的左月使,走馬上任。

至於這樁案子,蕭履將與他一道,長埋地宮之下,屍骨與泥土同腐,幾月之後,想必就已麵目模糊,不複名字。

所有恩怨情仇逐漸遠去,最終飄蕩消失。

一切執念,不過虛妄表象。

你看,清清靜靜地待在這裡不好嗎?你有我這個對手,就算下了黃泉,也不會寂寞。

不知名的聲音在耳畔飄蕩,流連滲透,溫柔帶毒。

崔不去混混沌沌,被人牽引著,從石門下走過,穿越漫長的甬道,時辰凝止不動,冰火交加的灼燒寒凍之苦也完全消失,身體輕盈,連步履的邁動都可忽略不計。

他許久沒有如此輕快愜意行走了,那是過去不敢妄想的感覺,崔不去甚至從未覺得,自己還能有想像常人一樣的時候。

不,比常人還要還要舒適,照這樣走下去,不出多久就能……

就能——

即使被一股力量不由自主牽引向前,他也忍不住以相反的意誌,逼迫那股力量停下。

冥冥之中,似還有什麼東西未想起來。

那東西,好像還十分重要。

他疑惑地舉目四顧,又低下頭,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那股力量又在後麵,推著他一步步往前。

到底是什麼想不起來?

他生出一點迫切希望得到答案的焦躁。

懷中一物滑落出來,落在地上,玉石相撞,發出清脆璁瓏。

響聲令他模糊的神思驟然清醒片刻。

那好像,是一塊玉。

他依稀想起,回京之後的某夜,也許是上元燈節那晚,他前去東市赴約,路過一間鋪子,看見一塊玉,順手便買下了。

那塊玉上,雕著的是——

他蹙眉苦想,勉強搜索記憶裡的每一點細節。

好像是,一隻鳳凰。

那鳳凰栩栩如生,驕傲昂首,欲飛九霄,他一看就覺得神似某人。

崔不去微微一震,忽然停住腳步,任憑那股力量再怎麼推動,也不肯往前。

他還有事沒做完。

他還有人要見。

他不能走。

他不想死。

他要活下來。

伴隨這個念頭一起,潮水般的痛苦再度四麵八方入體,狂潮洶湧,幾乎沒頂。

崔不去在半昏半醒的無意識中,根本不知道血從自己嘴角不斷溢出,身體止不住抽搐顫栗。

他並未看見,自己身後的蕭履,業已形容枯槁,滿頭華發。

蕭履印在他後心的那隻手,已經從原來的瑩潤修長,變得皺褶萎縮,狀若白骨,極為可怖。

一口血吐在崔不去後肩,蕭履頹然鬆手,歪向一旁。

他甚至沒有力氣再睜眼看一看這渾濁的人間。

曾經以為自己會很不甘心,但到了這個地步,反倒有些天地塵埃落定的寧靜。

這個葬身之地倒也不錯,起碼供奉佛寶的地宮,不會像其它地方那樣汙穢肮臟。

可惜,終究是鬥不過天。

蕭履嘴角微微揚起,扯動蒼老乾枯的皮膚,不複從前半點豐神如玉,甚至連最熟悉的人,可能都認不出來。

他的眼神從空茫遙遠處收回,落在身旁的崔不去身上。

崔不去,祝你好運。

若挨不過去,就與我作伴吧,我們黃泉地獄,再鬥個痛快便是。

渾渾噩噩中,依稀有人對他說出這麼一句話。

崔不去已經分不清究竟是幻覺還是現實,正如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神魂出竅,還是尚在人間。

來自陰冥的力量一直想要將他的魂魄勾出來,神魂與身體在進行一場激烈搏鬥,不死不休,哪一方都不肯先行認輸退出。

他飄蕩徘徊在幽暗無邊的不知名處,全憑最後一點清明維持,才始終不肯被外力推拉走,甚至在一點點往來路回去。

未知過了多久,崔不去才感覺到意識在身體裡的緩慢蘇醒。

疼痛更加劇烈,不僅是身體,還有腦袋,像被一隻手伸進平靜的池塘用力攪動。

他不自覺,輕輕地,歎了口氣

歎息聲傳出很遠,又被牆壁擋回來,層層回蕩。

他勉力睜開眼。

自然,入目還是一片黑暗。

但他敏銳地感覺到,身邊已經沒了第二個人的氣息。

“蕭……履?”

崔不去沒有得到回答。

很快,遠處傳來淩亂的腳步聲。

像是一個人走路不穩,踉踉蹌蹌,細碎不一,時輕時重。

會是誰?

隋帝、長孫,或者窟合真豢養的蠱人。

也可能是鳳霄,或屠岸清河。

但不管朋友還是敵人,他都沒有力氣再動一下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

還帶著一團光,隨著主人的步子而上下顛簸震顫,模模糊糊映出身形輪廓。

應該是……一名女子。

崔不去蹙眉。

他的腦子現在有些混沌,起初還以為是喬仙,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喬仙早就被他打發去外地,斷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不是喬仙,也不是秦妙語。

他很快得到答案。

對方趨前停住,喘息,微光照亮她的麵容。

原本姣好清麗的玉顏卻多了幾分不相稱的猙獰。

眉心一道豎痕,是被刀子生生劃開,皮肉往外翻,血順著鼻梁留下乾涸的痕跡,額頭上一鼓一鼓,似有什麼活物在下麵竄動。

宇文宜歡怔怔看著他,又將目光移向他的旁邊。

崔不去這也才看見,一頭畫法,早已悄無聲息的蕭履。

“蕭郎!”

淚混著血從眼眶流出,宇文宜歡猛地跪下將蕭履緊緊抱住,絲毫不畏懼對方枯槁蒼老的冰冷身軀。

你為什麼不等等我?

少女無聲呐喊,雙目幾乎凝聚了半生的悲哀。

對她而言,蕭履是天,是地,是她整個前半生。

她出身富貴天家,卻從未當過一日公主。

樂平公主,宇文娥英,宇文贇,隋帝,獨孤皇後,這些血緣至親之人,離她太遙遠了。

即使奉蕭履之命接近公主母女,宇文宜歡也從未將她們當作自己人。

能讓她毫無保留的,隻有蕭履。

因為這個男人,從她記事起,就教她讀書識字,教她武功陰謀,兩人雖名為兄妹,但就算蕭履要她脫衣獻身,她也會毫不猶豫,為對方獻上自己的處子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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