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壽香坐回自己的位置,先替紅藥換了名籍,又予了她一麵腰牌,叮囑道:“以後出入東、西諸長街,皆需要用到這牌子,萬莫遺失了去。”
東、西諸長街,便是六宮所在之處。司設處差事特殊,泰半要往那地方跑。
紅藥接過腰牌,慎之又慎地收好,那廂林壽香便拿出登記的紙簿子來,問:“可識字?”
紅藥自是搖頭道“不識”。
其實,她是識字的。
整部的話本子,她都能順順暢暢從頭讀到尾。
可是,“現在”的紅藥,卻並不識字。
她一下子有些恍惚起來。
紅柳、以及紅柳的死所帶來的一切,皆在她的腦海中消失了去。
曾幾何時,亦有人問過紅藥同樣的問題。
“你可識字?”
那聲音自極遠處而來,又仿佛近在眼前。
紅藥的腦海中,慢慢現出了一道纖秀的身影,清麗出塵、詩情畫意,縹緲若謫仙、潔淨若蓮荷,雖身在泥汙,卻乾淨通透得仿若山澗清溪。
那像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又或者,那該當在許多年後,才會發生。
紅藥怔望著腳下磚地,腦中那個迢遙的影子,越來越清晰。
湘妃。
那是她最後服侍的一位主子,亦是她此生之良師益友。
在那段望不到頭的日子裡,那個單弱的身影,就如一支燭,細微地、執著地,將那一星殷紅的焰,奮力擲進那黑暗中去。
紅藥動了動唇角,想要笑,眼底卻泛起了一層霧氣。
往後的那許多年,她便是在這螢燭般的星火照耀下,咬緊牙關,捱過了漫漫歲月。更在出宮後儘忘前塵,將日子過得圓滿豐麗,再不及舊事。
這一切,皆是前人福澤、惠及於她。
紅藥眨了眨眼,將水意逼回眼眶。
活了兩輩子,她還從未見過如湘妃那般的女子,不慕名、不愛才,旁人瞧來天大的事,在她眼中,不過一笑爾。
初時,她是元光帝最寵愛的六妃之一,榮耀一時,無人能及。
隻是,那恩寵來得快、去得更疾,很快地,元光帝便厭了她,湘妃便也成了湘嬪、湘昭儀;再往後,是湘婕妤、湘美人;到最後,便成了湘淑女。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那個“湘”字封號,一直在她身上掛著,待回到西苑時,“湘淑女”三個字,已然成了宮裡最大的笑話,便連最末等的宮人,亦能指著她的鼻子笑。
可是,她根本不在乎。
這一路由高處跌落至塵埃,湘妃麵上的淺笑,卻始終不曾變過。
她好好地守著她自己,守著她的心,完整地、乾淨地、固執地,不肯同流合汙。
紅藥心頭泛起酸楚,卻又覺出莫名的歡喜。
一刹兒的功夫,她的眼前似是現出一雙乾淨的眼,耳畔亦似掠過一道弱不禁風、如老僧念經般的聲線:
“……來,都過來,本宮教你們認字兒,每學會十個字,本宮有賞……”
紅藥彎了彎唇,到底笑起來。
那是天上才有的人兒,天幸教她遇見,不隻教會她識文斷字,更讓她明白,這世間種種,皆比不得自己的心。
心若安好,便足踏懸崖、身被罡風,或淩空飛墜、命當一線,亦會為崖畔偶得的一朵野花、天上輕掠的一片流雲而欣然、而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