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讓我給你帶樣東西。”那獄卒又開了口。
隨著話音,“嚓”,一樣東西疾愈閃電般地飛了過來,湯正德本能地往後一閃。
誰想,那東西忽又停住,恰停在離湯正德麵門將及尺許之距,兀自上下起伏不息。
湯正德下意識地看了過去。
一息之後,他渾濁的眼睛裡,驟然劃過一星寒光。
眼前之物,竟是一根手指。
很短,很細,像是小兒的尾指。
似曾相識。
直勾勾地盯著那截手指,湯正德瞳孔驟縮,“嘩啷”一聲,他整個身子前傾過去,幾乎將要貼上那截手指。
借著淡白的天光,他赫然瞧見,那手指的指背上,排列著三粒細小的胭脂痣,而在手指的下端,還有一戴纏起的鐵絲,其上套著一枚小孩用的金鎖。
那金鎖上鐫著奇異的花紋,似是某種神話裡的怪物,又像是一個筆劃怪異的字。
這是……
湯正德手腳一陣冰冷,木然的臉上,第一次有了情緒。
很強烈的情緒。
“你從哪裡找到的?”他突地嘶聲問道,雙目暴突而起,鐵鐐再度“嘩啷”一響,居然伸手便要去抓麵前的事物。
不想,他這廂手才一伸出,那物事竟“呼”一聲往後飛開,複又停在了離他更遠些位置,仿佛像安了什麼機關,
這個距離,恰好能夠令湯正德清楚地瞧見眼前事物,卻又在他手臂不及之處。
“怎麼,認出來了?”獄卒輕飄飄的聲音響了起來,隨後,他的一隻手便慢慢探進天光,手腕子動了動。
隨著他的動作,那截手指並金鎖上下晃動起來。
湯正德這才看清,原來那獄卒手腕上套著個精鋼打造護腕,裡頭探出一根細長的鐵絲,鐵絲的儘頭,正拴著手指並金鎖。
方才,他便是用這個機關,將這兩樣事物前伸或後縮的。
湯正德赤紅著眼睛,死死地盯著獄卒。
縱使看不清對方形貌,他的視線,卻準確地停落在了那獄卒的臉上。
那獄卒低低地“哼”了一聲,仿佛是在笑,又仿佛不屑“我說,你也彆白費那個力氣了,還是好生看看這東西,看了這半天兒,你可瞧清楚了?”
湯正德張開口,喉嚨裡陡然迸出“呼嚕”的濁重之聲,滿是血汙的額角青筋突起,喘息了幾下,方嘶聲問“你……你待如何?”
“你如何,我便如何。”獄卒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
語聲方歇,他的手腕便再動了幾動,湯正德眼前一花,再凝神時,那截手指並金鎖已然不見。
“給你五息時間考慮。”獄卒道,退回到了陰影之中。
湯正德艱難地挪動了一下坐姿,正麵朝向那獄卒,被血汙填滿了溝壑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最好快些做決定,我可沒多少時間。”獄卒的聲音很冷。
停了一息,忽爾又笑“不妨告訴你說吧,你那個寶貝外室孫子可也沒多少時間了,有人正等在那左近呢,一旦我飛鴿傳書過去,那一家子就會葬身火海。”
他作勢看了看天,懶洋洋地欠伸了一下“再半個時辰,這世上便沒那一家老小嘍……”
“和善堂的麻臉周正。”湯正德猛然打斷了他。
暗啞的聲線,自他的喉嚨深處發出,艱澀而低,聽來竟有幾分瘮人。
“哦?”那獄卒抱臂依在門邊,依舊懶洋洋地,仿佛對這個答案並無興趣。
湯正德的瞳孔再度縮緊,蒼雪般的白發輕輕顫抖著,天光投下,雪粒子落滿他的周身,破棉絮上已然洇滿濕冷的水漬。
他仿佛不曾察覺到那冰冷,隻直直地目注那獄卒。
“周正是我的人,他的手上有你們想要的東西,你們隻消與他說‘東市大老爺讓我來贖西胡同南裡北街的四方八寶印’,他便會將東西予了你們,到時候……咳咳咳……咳咳……”
一陣劇烈的咳嗽將他的聲音撕裂。
他彎著腰、躬著背,每一聲咳嗽都帶動得全身顫抖,到最後幾乎咳得聲嘶力竭,仿佛要將心肝五臟皆咳出來。
“和善堂?”那獄卒喃喃自語,明顯像是沒大明白“你這老兒可莫要誆我。你大兒子跑去和善堂,不過是虛晃一槍,怎麼又……”
他忽地停住話聲。
數息後,低笑了起來。
“高明,高明,卻原來是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湯老板果然好算計。”他似是極為讚許,語中有著毫不掩飾的佩服“你若不親口說出來,我們隻怕還要費些手段才能查到那地方去。”
他“嗬嗬”笑了兩聲,再度伸了個懶腰“這卻也好,兩衛隻怕也想不到,他們到處找的東西,其實根本不在遠處。”
自湯大老爺偷偷往和善堂跑了一趟,和善堂便第一時間入了兩衛之眼,而隨後他們便查出,那是國丈大人開的鋪子,湯正德此舉,不過是一招拙劣的移禍江東之計。
待查明此節,兩衛自然不會再往下細究,隻會認為和善堂是被湯正德故意拋出來的幌子,實則毫無意義。
而湯正德要的,正是這個結果。
一個毫無意義的地方,誰還會再去多管?而他藏於彼處的東西,便也能夠堂而皇之地放在他人眼皮子底下。
所以,那獄卒才會說“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此乃計中之計,湯正德確實算得精明。
“再好的算計……又有……何用……”湯自德心灰意冷地道,旋即又是一陣咳嗽“咳咳……你們……咳咳咳……拿著那四方印……再去找回……找回興德縣,自然會有人把你們要的東西給你們。”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聲音越來越嘶啞,抬起頭時,眼睛裡早已布滿了血絲。
獄卒倚門抱臂,好整以暇看著他,沒說話。
“罷了……我已然都……都說了,咳咳……你們……你們……”一連串的咳嗽將湯正德的語聲再度截斷,他的呼吸變得困難,每一下喘息,喉頭都會傳來一陣刺痛。
“知道了,知道了,用不著你說,你那外室孫子自然能活下來的。”那獄卒終是開了口,語氣極為溫和。
然而,陰暗的刑房中,這話語顯然毫無安撫之意,反叫人毛骨悚然。
而後,他忽地話頭一轉,笑道“不過,興德縣又是什麼鬼地方?難道不該是池州府銅陵縣麼?”
“哇”,這話音才一落地,湯正德便噴出了一口血。
那一刻,他眼睛裡的光彩,終是完全黯淡了下去。
直到方才,他還在話裡下了套兒,故意將銅陵說成了興德,就是在拭探對方是否在詐他。
可是,對方卻一語點破。
由此可知,那手指並金鎖絕非偽造,而是真的。
他埋下的最後一張底牌,到底被人給掘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