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康熙沉默許久。
他是一個合格的帝王, 稱職的父親。
當兩者相撞, 他的心頭也不由得浮起一絲茫然。
胤礽,玩弄小侍、色令智昏, 這些都是小事,男人私底下的口味, 他略管一管也就成了。
可他在彆的事上, 也愈加過分,在臣民麵前, 比他這個皇帝還要擺架子。
他尚且需要親近臣民,和他們零距離接觸,可胤礽呢?他不。
屢次鞭責諸王、貝勒、臣民等,
身邊伺候的人更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而前幾年將他身邊諸多小侍杖斃,也是因著他們惑亂宮廷。
胤礽。
太子胤礽。
康熙深深一聲歎息, 無奈的揉了揉太陽穴,這萬裡河山等他百年後, 全都是他的。
當初那個聰慧孝順的孩子, 是什麼時候開始分朕權柄,以充內心。
更是截蒙古貢品為私用,令他寒心之極。
太子,儲君。
不容有失。
康熙心中下了決斷, 看向殿中跪著的太子, 將奏折扔下來, 沉聲道:“你可知錯?!”
胤礽眼中閃過一抹流光, 知罪、知錯,這其中的區彆著實大。皇阿瑪老了啊,處事開始優柔寡斷。
雙手捏著密折,胤礽臉上帶著懺悔的表情,一字一頓道:“打從開始,兒子就後悔了,隻是……太子妃言明,後宮奢寵,許多時候撥不出銀子,隻得拿這個填補,時日久了……規模越來越大,再難停止。”
抬起一雙淚蒙蒙的雙眼,太子悲聲道:“皇阿瑪……兒子……也是迫不得已啊……”
康熙沉默,眉頭擰在一起,半晌才緩緩說道:“下去吧,以後萬不可如此。”
太子眼帶孺慕,像是小時候一般,輕輕的喚:“皇阿瑪……”
康熙彆開臉,揮了揮手。
望著地上嘩嘩作響的密折,康熙又是一陣沉默。
“收了吧。”
梁九功躬身應是,上前撿起密折,放入已處理籃中。
萬裡河山青綠山水圖屏風後。
弘暉靜默的站立著,瞧著殿中發生的一幕。
撓了撓肉嘟嘟的小下巴,弘暉眼中有一閃而逝的嘲弄。
康熙待他很好,待雙胞胎也非常好,閒暇之餘總是抱一抱,逗一逗。
恍然間會讓人覺得是他手心裡的寶,在你全心全意沉浸其中的時候,總會發生一些事情徹底將他打醒。
他是他的瑪法,也是彆人的。
他對他好,他對彆人更好。
他、彆人。
總是彆人更重要些。
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弘暉想,他該好好思索對策。
雙胞胎不知憂愁,躺著榻上高興的揮舞著手腳,吐著泡泡,吭吭哧哧的練習翻身。
對於兩個肉坨坨來說,胳膊和腿輕而易舉的就能翻過去,可肉嘟嘟的小身子,總是跟他們作對,經常一動不動。
眼含柔和的看著兩個小家夥,弘暉手中捧著書,逐字逐句的背誦著。
這些都是阿瑪給他講過的內容,他需要在阿瑪額娘回來的時候,將它們倒背如流。
信芳玩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無聊,
烏溜溜的大眼睛掃視著周圍,沒有見到記憶中那香香軟軟的身影。
嗷的一聲就哭開了,弘暉趕緊上前抱起她,柔聲安慰:“阿瑪額娘馬上回來咯,信芳不哭啊,信芳乖乖喲~”
信芳聽到額娘,也跟著‘涼涼’、‘涼涼’的叫。
弘暉驚喜的看著她,“我們的信芳真棒,會叫額娘了!”
又逗弄一會兒,信芳才癟著嘴停下,小小的身子仍不時抽噎,看著難過極了。
弘暉眼眸深處,也帶出一絲淚意,他想阿瑪額娘了。
可他還有弟弟妹妹要保護,要堅強,弘暉握著小拳頭,給自己打氣。
長蘆。
衛有期和胤禛一道,奔波了好幾天,才算把鹽鐵舞弊案給捋清楚。
事件的發生簡單的令人發指,可造成的影響確是巨大的。
這十年來,用的都是這個秤砣,根據粗步流水統計,吃進去的銀兩達到九百萬餘兩,令人不寒而栗。
長蘆小吏新圖,十年前初上工,由於鹽商沈多斤的威脅,暗中想法子,賄賂工部小吏造了假秤砣出來。
工部小吏舟山,係新圖結拜兄弟,為人最是重義氣,新圖信件剛到,他就想了法子。
先是做了一套標準秤砣上交工部,再做一套假的藏起。
在驗收過後,要從碼頭發往長蘆的時候,再以檢驗的名義,偷偷換下真秤砣。
假秤砣就這樣運往長蘆,一用就是十年。
直到顧廷芳無意間重新測量秤砣,這事才算是爆發出來。
但這事沒完,舟山一介小吏,是沒有能量在工部製作倆秤砣,並且順利的運出。
像這般事宜,最少四人在場,舟山想要收買三個同伴,難上加難。因為這是連坐的砍頭大罪。
踐行宴。
衛有期、胤禛、福海、顧廷芳相對而坐,在葡萄樹下飲酒。
顧廷芳骨節修長的手指捏著骨瓷杯,衝著三人一飲而儘。
“在下先乾為敬,三位自便。”
福海朗笑一聲,拍著他單薄的肩膀笑道:“此番你立了大功,以後怕是要常見啊。”
胤禛點頭,是這個理。
顧廷芳抿唇輕笑,雙眸似含著無限春光,一時滿室生輝。
他一直收斂著自己,這會兒子徹底放開,有了彆樣的風情。
衛有期多看了兩眼,老祖對美好的事物難以割舍,總是格外寬容。
胤禛放在幾案下的手,捏了捏她的手心,冷厲的斜睨著顧廷芳。
一個男人,長的麵如桃花,貌比潘安,過分。
福海啜著杯中小酒,迷蒙著雙眼,哼著小曲,好像沒有發現眼前這些官司。
顧廷芳斂下眼眸,勾唇輕輕一笑。
“說句僭越的話,此番同舟共濟,廷芳佩服非常,對四福晉巾幗不讓須眉的精神,感到深深的敬佩,在這裡先乾為敬!”
衛有期笑吟吟的舉杯輕笑,左手翹著蘭花指,捏著帕子,嬌嬌弱弱的來了一句:“哥哥,人家是美嬌娘,說什麼巾幗英雄~”
說完自己先笑了,一口飲下杯中酒。
胤禛笑罵:“促狹,嚇著顧縣令可如何是好。”
衛有期正色:“廷芳說的對,此番同舟共濟,意義自然不同,談身份地位就生疏了,私下裡以好友相稱,也不辜負此番行動。”
福海點頭,上位者願意親近,那是他們的福分,一萬個願意接受。
桶裡冰著西瓜,這會子約莫差不多了,顧廷芳不置一詞,扭頭將西瓜抱出來,親自分切。
等回到京城,他是漢人顧廷芳,她是郡王福晉,怕是再難見麵,談什麼以好友相稱,徒增傷感罷了。
顧廷芳舉起酒杯,一飲而儘。
夜色漸漸深了,風溫柔的吹拂著,周圍一片靜寂,有蛙聲、蛐蛐聲,聲聲入耳。
第二日一大早,天剛蒙蒙亮的功夫,幾人飛身上馬,和立在原地的顧廷芳道彆。
“駕!”
百人隊伍騎馬狂奔,揚起灰塵陣陣。
衛有期歸心似箭,三個孩子年幼,都在康熙手中捏著,她是一萬個不放心。
給幾個人的馬全部喂了自製的鬆子糖,最重要的是摻了一粒靈沙進去,務必天黑之前,趕到京城。
路過桃園的時候,幾個兵卒還在感慨,裡麵的桃子豐潤多汁,甘甜津津,最是好吃。
狂馬奔過,範少卿敏感的跑出來,隻看到一身火紅騎裝的女子,飛奔而過。
留下一個挺拔的背影,頭上的紅色絲絛在空中隨風飄蕩,漂亮極了。
幸而傍晚時分,夫妻兩個中終於趕到,趕緊回府洗漱一番,就去宮中請安,最重要的是,他們想孩子了。
離得越近越想,抓耳撓腮沒一刻安生。
衛有期精神抖擻,想了想,還是化了一個柔弱妝,摁著胤禛來了一個病弱妝,他是不願意示弱的。
但老祖知道,適當的示弱能在一定程度上減弱康熙的戒心。
胤禛也就默許。
到了乾清宮的時候,康熙正在用膳,見了麵色蒼白的兩人,頓時有些心疼了,到底捧在手心裡寵了好幾年,哪能一下子放手。
胤禛挺直脊背,語氣溫和:“兒臣無礙,隻是時運不濟,出了點事罷了,皇阿瑪不必憂心。”
衛有期笑吟吟的點頭,“您就聽他的罷,還惦記著給您帶長蘆的特產過來,我就笑他,掬一把鹽回來不成,再沒有比這個更特產的。”
瞬間把康熙逗笑了,“你這促狹的,百裡之遙,捧回來一把鹽,你呀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