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老皇帝的手已經不知不覺將肉塞到了口中,滿滿當當的,幾乎要將整個口腔給填滿,不留下丁點縫隙。
然後不知怎麼的,老皇帝忽然便想到了那兵士口中所說的一個又一個人名。南霽雲,許遠,張巡。
事實上這樣的名字在安史之亂前,在老皇帝沉迷於歌舞酒色與享樂的時候,是入不了老皇帝的耳亦上不了老皇帝的心的。
不管是同貴妃欣賞排練歌舞還是尋歡作樂,抑或者是抽出那麼點心思來壓製太子、平衡各方關係,老皇帝已經很久不曾下到民間,更不曾關注過那些出現在大唐、在朝堂之中的賢才。
君王自己遮蔽了自己的眼,捂住了自己的耳,又豈會對那些並不怎麼起眼的名字有過任何的關注。隻是隨著安史之亂爆發,隨著自身權柄喪失並且棄長安而逃,在滿心悔恨之餘,總歸是有一些此前不曾聽說過的名字叫這老皇帝之所知曉的。
而此刻這睢陽城中的守將,這兵士此前口中之所言的那些名字,便是於安史之亂後,脫穎而出名震天下。
但——
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夏於將傾,睢陽做為江淮的門戶,一旦被叛軍之所攻破的後果老皇帝比誰都清楚。隻是當自己置身在這睢陽城中時,老皇帝內心之中卻隻覺得巨大的恐慌和無所適從,甚至是想要再度逃躥。
做為國都的長安以及那長安城中的王公貴族、文武百官還有那無數百姓們尚且可以被老皇帝親手之所舍棄,又何況是區區一座睢陽城?
這天下的紛爭與戰火、這眾生的苦難對於老皇帝而言並不重要,至少沒有自身性命、權勢來得更為重要。
隻是這年輕的軀體似乎是某種恩賜,卻又更像是某種枷鎖。在口中不斷咀嚼著那似乎帶著酸味的、卻又再是美味不過的肉類之時,老皇帝腦海之中忽然出現一段似乎是屬於自己卻又似乎是不屬於自己的回憶。
死守睢陽,不管是張巡還是許遠自然是向著朝廷、向著周邊的城池求援過的。
隻可惜,自始至終並沒有任何的援軍到來,他們就如同水中的孤島一般,一次次的擋在大唐財稅重地江淮的門戶上,頑強的抵禦著叛軍的進攻。
但人力有時儘,而人心,卻又最是複雜。
一個以七千餘人,力戰幾十萬叛軍而保住大唐半壁江山,給郭子儀爭取到了十個月寶貴時間,替大唐朝
廷、替李唐皇室守住了江淮財稅之地的將領,以及其麾下的兵士們,自然是英雄,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但若是一個如此功高的英雄活著,不管是對李唐皇室對大唐朝廷上的絕大多數官員、以及周邊的太守及野心家而言,並不符合他們之所想要的利益。
所以在死守睢陽的十個月時間中,不管是張巡還是這城中的將士與百姓並沒有等來任何的援軍。
後世之《三國演義》中的諸葛孔明草船借箭或許有演義成分,並沒有於正史之中留下任何的記載。但在張巡守睢陽的十個月時間裡,從自城池上放下草人借來叛軍手中箭矢到夜半襲營敵疲我擾斬將拔旗等種種,三十六計用儘,整個睢陽城已經是山窮水儘。
在剛開始的時候,兵士們餓了還會以樹皮和紙張充饑。等到後來,則開始吃麻雀、吃老鼠、吃鎧甲和弓箭上的皮子。
隻是這些東西同樣會被吃完,而被圍困在睢陽城中的兵士們已然拉不開弓,舉不起刀。
但就算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張巡還勸反了多名原本投降了叛軍的唐軍將領,使其死心塌地的幫助張巡守城。
然後就在那某一日,城中忽然有了食物,有了肉香。
從太守府開始,直到守城上官們的家中,再到城中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婦孺……一個又一個的人在減少,濃鬱的香味飄蕩在空氣中、飄蕩在整個睢陽城裡,經久不散。
便在張巡、許遠以及這城中的兵士們勉力支撐的時候,傳來消息,朝廷使賀蘭進明出任河南節度使。而在得到消息之後,張巡以為朝廷將要派人來救援睢陽。但左等右等,卻不曾等到一兵一卒和一粒糧食。
於是使南霽雲殺出重圍,去找賀蘭進明的下屬許叔冀求援。
隻是那些蒼蠅、那些碩鼠、那些貪生怕死卻又嫉賢妒能的小人們作壁上觀尚且還來不及,又怎會有所救援?
況且這時候去救,功勞是你張巡、許遠等人的,同我們這些人又有何相乾?
"這救援睢陽一事嘛,不是我一人可以決定。不過張公守睢陽,乃是大義,我這有布帛千匹,便贈予張公,聊做心意如何?"
許叔冀笑容溫和,捋了捋胡須,對著突出重圍馬不停蹄趕來求援的南霽雲如是言。看似是做足了一副深明大義好說話的模樣,但那神情卻是極其高高在上的,好似是在發出
譏諷與嘲弄。
叫豪爽與粗枝大葉如南霽雲這等武人,一眼便可以看出,那許叔冀分明就是故意。
睢陽城中需要的是糧食、是援軍,千匹布帛又有何用?那許叔冀說是心意,分明便是羞辱,是譏嘲。
許叔冀有恃無恐,並不認為這樣的做法有任何不對。隻是覺得睢陽城破的命運早便已經注定,而張巡、南霽雲等人的堅守沒有任何意義。
哦不對,還是有的。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待得睢陽城破之後,他們大可以擊破敵軍,收複睢陽,為張巡等報仇。又或者等這天下亂一點、再亂一點,而後逐鹿天下。
但許叔冀之所麵對的不是那些勾心鬥角的官員,亦不是那些貪生怕死聞叛軍而來便早早投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