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
事務所外, 眼見著湊熱鬨的人群漸漸散去,陸怡安鬆口氣。隔著巨大的落地窗, 她遠遠地看了一眼透明隔間裡正襟危坐的幾人,壓下心裡說不明的不安與複雜情緒,將自己剛剛準備好的茶水端了進去。
隔間裡靜悄悄的,沒什麼聲響,作為眾人目光焦點的年輕女孩低垂著頭,不說話。
中年男人見狀眉頭隻皺,他不耐煩的張了張口, 似乎想要催促些什麼,被同樣臉色稱不上好看的女人攔住了, 母親一手攬過女兒的肩膀,低聲寬慰道:“七七, 沒事了,你隻管說,媽一定給你做主。”
女孩肩膀微微一顫, 頭垂得更低了, 也不說話,隻無聲的搖了搖頭。
陸怡安心中歎口氣。
這事不好辦。
哪怕她隻是個剛剛來到這家事務所不到兩天的新人, 學曆上不過本科畢業, 可作為法學生的基本常識還是有的——比如數百年來,始終一道天塹般橫亙在無數人心中的“未成年人保護法”。
校園暴力本就是一個比較難以界定的灰色問題, 什麼是校園暴力?什麼又是學生間普通的打鬨?而實際上, 哪怕真的是校園暴力, 聯邦對此的懲罰措施也十分有限,大多時候,由於作案者本身是未成年,甚至連判刑的標準都達不到。
想到這裡,她抬起頭,偷偷的看了一眼自己名義上的老板——
很難想象,就在幾天之前,這個人還待在一所學校裡,扮演著傳統的溫文爾雅教師形象,可這會兒他換上考究的西裝,神情隨意自然的坐在委托人麵前時,又與她心中風輕雲淡,舉止從容的律師形象完全吻合起來。
總而言之,不像是打算敷衍兩句,然後圓滑拒絕的樣子。
可是這種擺明會輸的案子……
她作為一個助理都明白的事情,靳野沒理由不明白啊。
陸怡安心中費解不已,她最後看了幾人一眼,放下托盤裡的茶水,最終還是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隔間裡的談話還在繼續。
眼見著女孩輕咬下唇,一言不發的模樣,中年婦女隻好將求救的目光轉向對麵沙發上的兩人,沈清晏蹙了蹙眉,微微偏過頭,不動聲色的看了身側的靳野,欲言又止。後者掀了掀唇角,卻維持了一貫的開門見山:
“這個案子不好辦。”
他話音剛落,男人的神情還算正常——事實上,在此之前,夫妻倆早就找遍了能夠找到的律師所,然而毫無例外的,所有律師在聽說了案件的性質後都第一時間斷然拒絕,畢竟這種性質的案件原本就很難界定,說是必輸的案件也不算誇張,越是功成名就的律師,越是不會拿自己好不容易積攢來的名聲開玩笑。
要不然,他們也不會找到靳野這個初出茅廬的新人頭上來了。
似是聽到了他的話,女孩沉默的往後一縮,低垂著的臉龐上無悲無喜,說是平靜如水,倒不是說是趨於麻木。中年婦女卻是臉色一白,心下也越發沉重起來。
氣氛一時間僵持下來,002卻不屑一顧的吐槽:【他如果真的能老老實實,彆一天到晚想著搞事,我怕是做夢都要笑醒了。】
沈清晏摁了摁額頭,心裡也是同樣的無奈。
靳野討厭麻煩嗎?挺討厭的,要不然他也不會刻意在最後一課上不告而彆。可在某些方麵,他也似乎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執著,固執得令人簡直沒法理解。
果不其然,隻見男人從沙發上坐直了身體,不緊不慢的繼續說道:“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靳野抬了抬眸,目光落到垂眼不語的女孩身上,他的語氣冷靜到幾近淡漠,毫無同情或安慰的意思:“上帝救自救者,如果你自己沒有想法,誰也救不了你。”
女孩指尖輕顫。
她依舊深深的垂著頭,什麼話都不說,身體卻不受控製的顫抖起來,起初微小而幾不可見,很快漸漸脫離掌控似的,從沈清晏這個角度看過去,女孩的整張臉龐仿佛沉浸在陰影裡,眼淚卻順著那張白皙的臉蛋簌簌落下來。
記不得是什麼時候開始,也很難說是什麼原因,也許是因為外貌出眾,招人惦記,又或者隻是單純被人看不順眼。
人際上的孤立、生活中看似尋常的惡作劇,都隻是一個長期折磨的開始,即使試圖向身邊的老師、家長尋求幫助,得到的也不過是“小題大做、大驚小怪”諸如此類的回答,久而久之,連女孩自己,似乎也接受了這種說法。
然而竭力忍讓所帶來的,卻是對方的變本加厲。
戳在柔軟皮膚上的煙頭,曖昧到極點的被迫肢體接觸,老師偶爾投來的憐憫目光,和絕大多數時間的視若無睹,換來的是作惡者越發的肆無忌憚。
如果身上的過分顯著的傷痕,被無意中瞧見的母親發現不對,這種折磨或許會一直悄無聲息的持續下去。
但哪怕是再軟弱的人,也會有想要背水一戰的時刻。
顫抖的十指交疊緊握在一起,仿佛是想要通過這種方法強行止住身體的顫抖一般,女孩伸手抹去眼角安靜的淚水,眼神卻漸漸堅定下來。
事務所內輕悄悄的,唯有女孩細微輕顫的聲音,低低的在室內響起。
大概是第一次聽到女兒親口說出具體的細節,就連起初不當一回事的中年男人,臉色也漸漸變得難看起來,待男人反應過來,繼而就是不可遏製的暴跳如雷:“這群畜生!他們怎麼可以——”
中年女人眼角已有淚意,這會兒卻是冷哼一聲,質問道:“你不是說小題大做嗎?你看看!這就是你說的小孩子的打鬨!如果不是我今天非要拉你來這裡,我……我甚至都不知道,七七在學校裡居然遇到了這種事……”她說著,一把將女兒攬在懷裡,低聲抽泣起來。
她這麼說著,原本暴跳如雷的男人也跟著沉默下來,神情無措的轉向自己的女兒:“七七,我、我不知道……”
女孩沉默的扭過頭,沒有回應父母的目光。
說什麼呢?是原以為即使老師不靠譜,至少還有父母可以依靠,卻隨著父母的態度而漸漸破滅的希望?還是早已在大人們不當回事,視若無睹的目光中,逐漸習慣、麻木的絕望?
至於為什麼會突然決定在這個時候說出口,女孩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什麼,也許是真的壓抑了太久,又或者是對於眼前這名律師道不明的……信任?這麼想著,女孩卻是勾了勾唇角,自己先露出了一個些許諷刺的笑容。
事到如今,她難道還有什麼選擇嗎?
一直到女孩麻木的講述結束,靳野臉上也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他隻是沉思數秒,然後微一點頭:“我知道了。”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中途折返的小助理沒忍住眼角直跳,簡直有些恨鐵不成鋼。
靳野並不是愛說廢話的性子,指望他說點溫柔的安慰話語不亞於白日做夢。陸怡安本以為這時候至少沈清晏應該站出來安慰這一家人幾句,不想平日裡向來溫軟好語的青年這會兒卻深蹙著眼眸,仿佛正在思索彆的些什麼。
搞什麼呢?
見兩人都貌似無動於衷,陸怡安隻好硬著頭皮,主動開口道:“葉先生,葉夫人不用擔心,靳先生既然接下了你們的委托,就一定會全力以赴,幫助葉小姐討回公道的。”
她嘴唇輕啟,還想安慰幾句,目光落到女孩眼眸中深深的木然與茫然時,卻說不出話來。
對於眼前這位真正親曆折磨的女孩來說,看似充滿同情、惋惜或溫柔的安慰其實沒有任何意義,麵對這樣的慘劇,無論她怎樣寬慰打氣,都不過隔靴撓癢罷了。
想到這裡,她原本還打算長篇大論的安慰也卡在了那裡,一時間啞口無言起來。
好不容易送走了情緒幾近崩潰的葉氏夫妻,和宛若未覺的當事人小女孩,待靳野坐回他一向辦公的位置時,002才頭大無比的說出了自己的心聲:【這下麻煩大了。】
沈清晏深吸一口氣,將茶幾上這會兒幾近冷透的茶水一飲而儘。
冰涼的溫度順著喉間一直流淌到胃部,他微微有些煩躁的將垂落到額前的發絲捋向耳後,心頭仿佛有千斤重的巨石沉沉壓下來,逼得人一時喘不過氣來,隻餘下一絲苦笑。
原以為隻是一個普通的校園暴力案,可深知劇情的沈清晏卻知道,這個案件,遠比它表麵看起來的還要複雜。
關於葉嘉許在星寧三中的遭遇,劇情中提到的筆墨並不多,畢竟和這個世界的主線相比,葉嘉許隻是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炮灰路人甲,可這場案件卻不同——因為在原本的劇情中,這場校園暴力,就是星寧三中以宋明池為首的那幫不良少年引起的。
沈清晏對這件事情印象很深刻,正是因為這次案件在整個聯邦造成的影響太過惡劣,以至於哪怕與宋明淵本人沒什麼關係,也成為了對方當年沒能升職的重要原因!
如果這隻是一場普通的校園暴力案,或許其影響還不至於到這種地步,問題在於,在原本的劇情線中,由於葉家夫妻到處求助無門,沒有律師願意接下這筆案件,隻好辦理了轉學手續,準備將女兒轉去另一所普通中學,整個事件也就這樣不了了之。
可那些心懷鬼胎的不良少年,卻沒有就此收手。
等到最後事情徹底鬨大到沒法收拾的地步時,這名叫做七七的女孩,已經成為了星寧市江河裡的一具死屍。
事情一經發現,就在聯邦引起了大地震!
未成人代表著聯邦下一代的希望,可這一次惡劣的犯罪事件,卻完全由幾個未成年人主導,不僅如此,女孩在被發現時,屍體上呈現出的痕跡也足以證明,這不僅是一場謀殺,更是一場虐殺。
最令人氣憤的是,整個案件鬨到最高法院,卻因為犯罪者隻是一群未成年,而僅根據幾名參與者的具體情況,判罰了一定的有期徒刑,最少的一個,甚至隻判了兩年。而這些少年的父母,也僅僅判罰“監管不力”,沒有任何實質上的懲罰。
少女永遠沉睡在了江海之中,連一具完整的屍體都沒能找回來安葬,造成一切的惡魔卻在刑滿出獄後,或過上了普通人的日子,或始終不知悔改,甚至還屢屢炫耀似的談起,言語間還頗有些引以為傲的意味。
此後大半年裡,最高法院外常年被成群結隊以示抗議的聯邦民眾圍堵,從各行各業的成年人,到尋常高校的學生。發展到後來,最高法院的門窗都懶得再請人修理,因為隻要到修好的第二天,就會繼續被暴怒的民眾破壞乾淨。
這場案件就像是一把火,徹底點燃了多年來掩埋在人們心頭的憤怒,無數或相關或類似的案件被人們從時間的塵埃裡挖了出來,不僅是星寧三中,全聯邦所有學校過去發生的暴力事件全部都被挖了出來,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葉嘉許的死。
它不僅是一場案件,更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毒咒,所有涉及到這場案件的人,都必將承擔全聯邦公民的怒火。
沾之必死。
整場案件實質上與宋明池其實並無關聯,他雖然也參與這些校園暴力,但比起愚蠢的實施者,宋明池其實更像是高高在上,掌控全局的那個人。
雖然不太想承認,但是在葉嘉許以外的事情上,他的確沒有真正參與絲毫。
然而饒是如此,宋明淵也因為這件事情和宋明池徹底斷了關係,這個男人一向薄情寡義,真正觸犯到了他的利益,彆說是親生弟弟,就算是父母,也照樣能夠該斷則斷。
好在現在,葉玲七還沒有死。
這是轉折點,也是最難處理的地方。
以靳野的性格,既然接下了案件,就必然沒有退縮的道理,可問題是,這件事隻要查,就一定會查到宋明池頭上,葉玲七沒有死,在這種自己即將升職的關口,比起莫名其妙的和宋明池斷絕關係,宋明淵更大的可能是動用自己的力量,將宋明池從這件事情裡撈出來。
然而靳野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嗎?
答案顯而易見。
換句話說,從靳野接下這個委托開始,就已經注定他會和宋明淵對上。或者更準確的說,是招惹到以宋明淵為代表的聯邦勢力。
一人一係統沉默間,002也反映過來了,它無語的道:【你這個支線任務目標未免也太能惹事了吧?還是個目前階段根本惹不起的。】
不管怎麼說,宋明淵現在都是貨真價實的聯邦大校,他背後的宋家在聯邦不說頂級,但還是極有分量的大家族,原本劇情中,靳野在政壇初露崢嶸後都栽到了他手上,更何況現在靳野還隻是一個普通律師?
想到這裡,沈清晏也有些頭疼起來。
相比002的無奈,001這裡就是截然不同的光景了。
從原主的意識徹底離開這具身體開始,加在身體上的束縛已經被完全解除,但與此對應的是,001也沒辦法再收到更多的劇情——而原本的劇情,也是以牧子君為主,根本沒有關於這場案件的信息。
【我總覺得這個委托沒那麼簡單……】001遲疑道,和002不同的是,它的思緒僅在案件本身上停留了幾秒,就很快丟到一邊了。
在001看來,委托簡單不簡單都無所謂。
反正自家宿主一向無所不能,按照往常的慣例,它隻需要在對方需要的時候提供幫助,然後淡定的看著對方登上王座就夠了。
“在看什麼?”
對於一家剛開不久的事務所來說,委托人寥寥無幾儼然是一種常態,小助理陸怡安已經提前下班,沈清晏一抬頭,很快就分辨出靳野這是在問自己,他想也沒想,真心話就直接脫口而出:“在想該怎麼辦。”
話音剛落,就對上靳野意味深長的目光。
沈清晏心中微虛,不過想到對方和宋明淵沒有過接觸,應該不至於想到這麼遠,也就沒有細想,隻輕咳一聲,若無其事的改口:“……在想要怎麼樣才能幫上你的忙。”
靳野靜靜凝視他幾秒,他的目光清淡又自然,坦蕩得沈清晏幾乎有種被對方看透的錯覺,他有些不適應的移開目光,對方卻忽而輕笑出聲:“你不用這麼緊張,我不會再拿出一大堆習題讓你完成的。”
他說的是當初沈清晏主動要求幫忙的時候,兩人一起解決的一屋子題集。
沈清晏嘀咕道:“是習題就好了……”
習題好歹有係統幫忙完成,可眼前的案件,可不是002能夠幫他搞定的東西。
靳野大概以為他在擔心案件的勝敗輸贏吧?但沈清晏自己卻知道,他擔心的根本就不是這個案件本身,而是如何讓靳野不因為這次的案件出事——有原主的例子在前,宋明淵此人又素來睚眥必報,沈清晏實在擔心劇情裡的事故再次重演。
002不負責任的提議:【不然我們直接向媒體曝光這件事?既然你擔心靳野對上宋明淵麻煩,不如由你來把事情鬨大,正好我們在媒體那邊也有足夠的渠道,讓宋明淵以為是你動的手,正好你也要刷黑化值。】
“不行。”沈清晏想也不想,直接拒絕了:“在沒有經過葉玲七同意的情況下,向媒體曝光隻會對她造成二次傷害。”
在原劇情中,有關葉玲七的案件的確被媒體曝光了,但那畢竟是在葉玲七已經身亡的情況下,曝光的目光也是為了將那幾個凶手公之於眾,嚴格來說,這當然也是不合理的,然而曝光的媒體對此卻不屑一顧的表示:野獸沒有人權。
可現在葉玲七沒有死。
在這種情況下,這個案件無論如何都會被定性為普通校園暴力事件,換句話說,就算真的曝光了,也不會對那幾個不良少年造成多大的打擊,反而會對女孩本人造成傷害。
002:【……好吧,既然你堅持。】
它沉默了一會兒,看著沈清晏放下見底的茶杯,兀自盯著玻璃茶幾桌麵發呆,遲疑片刻,還是開口道:【我不明白。】
沈清晏手上的動作微頓。
002思考了一下措辭,然後才說道:【你不覺得,你把靳野這個人想得太簡單了嗎?】
【從原劇情裡其實就能看得出來,靳野這個人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也沒有你想的那麼……弱。】002直白的道:【按照其他攻略係統宿主的標準來說,這個人甚至很有價值——在幫助你完成主線任務這一點上。】
【他不缺對付宋明淵的能力,更不缺對抗宋明淵的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