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見過的威爾·格雷厄姆恍恍惚惚,精神狀態是大寫的差。一對大概十歲出頭的少年少女抱在一起,可能是兄妹或是姐弟,這會兒正吧嗒吧嗒掉著眼淚,哭得無聲無息。還有一對明顯是兄妹,一個約莫十歲大的男孩抱著那個年紀最小的小姑娘,手下撫著女孩後背的動作無比溫柔,但盯著其他人的目光裡卻透著狼崽似的警惕與凶狠,仿佛一有不對就要撲上去撕咬。
涅墨西斯靜默三秒,不禁轉頭看向Mind。
再次重申,不是很明白Mind挑人的標準。
但Mind,顯然很滿意。
【我隻要了四個人,那個最小的人類女孩是附帶的條件,她的哥哥是我的選擇,而他隻想要從人類的豺狼鬣狗中救下自己的小妹妹。】Mind彎起黃的光芒,叉在額環兩邊,基本上就是一個正在叉腰得意的姿態了,【我看了一下那個她的資質,除了年紀小點,她也有著非常出色的藝術天賦。所以,是我賺了!】
涅墨西斯的嘴角微微地抽了一下,道:“你在這裡好好玩、學習,我先回去了。”
【我偉大又慷慨的父親。】Mind衝涅墨西斯彎了彎光芒,【等我這裡完成了排練,請您務必賞臉一觀。】
涅墨西斯答應了。
***
突然從原本所在的地方拉到這宛如神宮一般華麗的殿堂,即使法則幻化出來的聲音曾在他們耳邊輕聲呢喃,為他們帶來至高法則注視下的神聖契約,但落在這裡的人仍是會警惕不安,隻覺得周圍華美的一切會在不經意間變成深淵巨口,將他們連皮帶骨一起吞噬殆儘。
間歇性的頭痛以及持續數日的低燒折磨讓威爾·格雷厄姆如一縷遊魂般呆立在原地,即使那些病痛因為他無意識簽訂的契約已經消退,他遊離在外的神智還沒有回歸到他的身體中。他的耳邊依舊是那些充滿恐懼嫌惡的聲音,他的眼前依舊是那些真實得仿佛是他親手所為的血腥殺戮。
“怪胎,威爾·格雷厄姆是魔鬼的崽子!”
疼……
“看什麼看,你又想用那些惡魔的把戲來嚇唬我們了嗎?”有人衝他揮了揮拳頭,“你特麼再敢說一句,老子打死你!”
好疼……
“我”按動門鈴,毫無防備心的女主人打開了房門。“我”衝了進去,以著矯捷如獵豹一般的身手撲向了那個有錢的女人。“我”用力地扼住了她的喉嚨。她在窒息的痛苦中竭力掙紮,蓬勃的生命力正在“我”的手中消逝。“我”的手中握著急促的生命鼓點,這是生命流逝的最後讚歌。
但這還不夠。
“我”突然鬆開了手,看著她竭力呼吸著,然後用刀子劃開了她的喉嚨。“我”沐浴在她的鮮血之中,一點點感受著生命的餘溫,這就是“我”的設計。
……不,不是這樣的。
威爾·格雷厄姆竭力忍耐壓抑在喉嚨中的痛苦呻-吟,他沒有殺人。即使他曾做過那種可怕的臆想,極度病態地一遍又一遍在腦中回放那些真實得仿佛親身經曆的殺人畫麵,他在凶案發生時並不在附近,他有著明確的不在場證明,他根本沒有犯案的可能。
他隻是過於敏感,這如同被惡魔詛咒了的天賦。
隻是簡單的視線相對,對方那些試圖隱藏起來的情緒就在他的眼中展露無疑。隻要看著遺留下來的痕跡,過於豐富的想象力已經為他構造出完善的場景,告訴他,究竟怎樣才會留下那樣的痕跡。
他竭力排斥那些“外來”的情緒和畫麵鑽進自己的腦袋裡,可他的掙紮對於彆人而言不過是怪胎的一次又一次惡作劇。沒有人喜歡這種看透,人人都在歌頌著誠實,但謊言與偽裝恰恰是普通人生活的點綴。一旦有人能夠無視那些謊言偽裝,他就是瘋子怪胎魔鬼。
比起跟同為人的複雜生物相處,威爾·格雷厄姆更喜歡獨處。哪怕隻是看著落滿地上的落葉,自然而然想象著它們是如何從樹上一點點飄落,漸漸堆砌成現在的模樣,也是不錯的消遣。
比起那些簡單易懂的情緒感知,威爾·格雷厄姆從不覺得自己過於豐富生動的想象力有什麼問題,直到寄養家庭的夫人讓他給隔壁鄰居送點心的時候,他推開了並沒有上鎖的門,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鄰居夫人。
大量生動的畫麵湧入腦海中,一幀幀連貫又生動的畫麵中,他就是那個窮凶極惡的凶手,親手殺害了鄰居夫人,每一個細節都是那麼清楚明了,跳動在心頭的愉悅感是那樣清晰。
仿佛他本該如此。
威爾·格雷厄姆倒下了。
雖然大部分人都覺得威爾是被凶案現場中鄰居夫人的慘狀嚇到了,但事實上,他是被自己嚇到了。昏昏沉沉中,反複在腦中播放的就是那鮮血淋漓和死不瞑目的鄰居夫人,仿佛在提醒他:他是天生的殺人犯,一切早已注定。
他病得厲害,可醫生完全找不到病情的症結,隻將之歸咎為心理原因。寄養家庭的父母兄弟安慰他安心休養,但他卻能夠輕而易舉地看穿他們臉上的虛假與心中真實的煩躁嫌惡。
人類習慣於謊言與偽裝營造光鮮亮麗的一麵,當失去那些偽裝時,一切醜陋得不堪入目。
他的生命所承受的負擔太過沉重,與其有朝一日變成一個殺人的瘋子,現在病死在床上,然後安靜地被埋在地下,或許才是他人生應該步入的結局。
威爾·格雷厄姆放任消極的情緒滋生,拖著自己年輕的生命滑入死亡的深淵,直到一個聲音在他耳邊絮絮低語,問他:為了擺脫現在的困境,他是否願意做一件事。
這是惡魔的低語?
燒得迷迷糊糊的威爾·格雷厄姆笑聲嘶啞,好啊。
反正不會比現在更糟糕了。
威爾·格雷厄姆病得時間太久了,以至於在那些沉重的負擔從體內剝離的時候,他還沒有反應過來。過於活躍的大腦讓他的思維仍在不著邊際地暢遊,在過往十六年的記憶中穿行,直到有人撞了他一下,帶著奶香氣,方才將他從哪些光怪陸離中撞了出來。
混沌暗沉的綠眸終於清晰了一些。
威爾·格雷厄姆慢慢地低下頭,漸漸明晰的視線對上了一張乖巧可愛的小臉。有著紅棕色頭發的小姑娘抱住了他的腿,仰臉看向他,衝他露出了一個缺牙但是可愛的笑容。
純粹的,不帶絲毫偽裝的笑容與善意。
威爾·格雷厄姆出神地看著小姑娘,她是天使嗎?
“很抱歉,先生,撞到您了。”陌生的語種,可能是印歐語係的,但並不在他一直以來的學習範圍中。可詭異的是,聽在耳中卻沒有絲毫停頓地轉化成了他熟悉的英語。一隻小手抓住了那個小姑娘的手臂,那是一個年齡不大的男孩,他有著同樣紅棕色的頭發,藍色的眼睛,依稀能夠從彼此的輪廓中看出極高的相似度來。
他抓著小姑娘的手臂,眼睛裡毫無畏懼地瞪向威爾·格雷厄姆,他就像是天生的狩獵者,即使他的爪牙還不夠尖利,但隻要他敢對這個小姑娘有著絲毫的惡意,他就會撲上去,撕咬對方的喉嚨。
他是一個哥哥,一個保護者。
少年緊盯著威爾·格雷厄姆的眼睛,拽了一下小姑娘的手臂,試圖將她從威爾·格雷厄姆的腿上拽下來。
“米莎,鬆手。”
他低聲訓斥道。
“漢尼。”小姑娘轉頭看向她的哥哥,“這個漂亮哥哥他很疼。”小姑娘的拖長著奶腔,就像是摻了蜂蜜的牛奶,一聲聲能夠甜到人的心裡,“給他呼呼就不疼了。”
“米莎。”少年板起臉,試圖使用哥哥的威嚴,“他不需要你的呼呼,不要抱著陌生人,你快鬆手。”
“不要!”米莎虎著臉,瞪圓了水潤潤的藍色眼眸,她完全無視了哥哥的威嚴並順便踩了兩腳,“米莎要給哥哥呼呼!”
“米莎!”少年加重了語氣,“我才是你的哥哥,唯一的哥哥。”
“媽媽曾經讓我叫來家裡做客的薩博尼斯哥哥。”米莎緊了緊抱住威爾大腿的手臂,“所以漂亮哥哥也是哥哥。”
少年:“……”
米莎是他的妹妹,她還小,所以不是他的錯。
少年靜默三秒,果斷看向威爾·格雷厄姆。
所以,果然是這個所謂漂亮哥哥,不是,這個家夥的錯。雖然他長得確實過於好看,即使疲憊而羸弱,依舊像是波提切利的天使,疲憊的臉龐讓人心生憐惜。
將這個小少年張牙舞爪似的排斥看在眼裡,威爾·格雷厄姆無意識地笑了一下,也不惱。他有些緩慢地蹲下-身體,因為這個動作,米莎不得不鬆開了手臂,但她沒有忘記自己的計劃,她的小手抓住了威爾·格雷厄姆的衣角。
“你好,小先生還有這位小公主,我是威爾·格雷厄姆。”威爾的聲音沙啞,語氣透著明顯的疲憊,但盈滿綠眸中的笑意卻讓這個笑容顯得彌足珍貴起來。他認真地看向米莎,輕聲道:“尊敬的女士,如您所見,我正飽受著病痛的折磨。如果你願意給我一個溫柔的‘呼呼’,我想那些病痛會在您的祝福下遠離我的身體。”
“啊?”被威爾·格雷厄姆的笑容晃了一下眼睛,米莎懵了一瞬,但她很快反應過來,大聲地回答道:“當然。”
小姑娘踮起腳尖,用溫熱的小手輕輕地摸了摸威爾·格雷厄姆的額頭,然後撅起嘴巴,對著他的臉用力地吹了一口氣。因為吹得太賣力,她的臉憋得通紅,還差點岔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