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繼而低下頭,一絲猶豫也無,將我右手手筋挑斷。
劇烈的恐懼和疼痛緊緊攥住了我。我哭嚎地像個孩子,可也沒得他半分憐憫。
他手抖都沒抖,拉了我躲在後麵的左手出來,又生生挑斷。
我痛極,眼前一黑,昏了過去。清醒時最後的畫麵,便是他一雙眼眸。
許是我從前都看錯了。
他這雙桃花眸裡,藏著的是整個天下,卻獨不見我。隻是他這雙眼睛太過好看,若是再自欺欺人一些,便以為,那些含笑的眼波裡,皆是脈脈溫情。
如今冷靜下來,才能發覺,他那雙眼,最是涼薄。
這場病來勢洶洶。等我手上紗布可以除下了,大雪已飄了三日。
喝著再多藥,我還是咳個不停。
太子沒來過,隻是賞賜不停地送進來。身邊伺候的人足足加了三倍。憐薇也回到了我身邊伺候著。初見時我吃了一驚,她說那日太子根本沒有治她的罪,隻是被關了下去。我笑出了一臉淚水,這是我近日得的唯一的好消息了。
剛除下紗布那天,我舉起雙手來看,手腕上疤痕仍在,深深一道。手上使不上力氣。
憐薇端來粥喂我,我執意要自己端,卻是連半碗粥都端不住,撒了滿身。
憐薇哭得不行,一邊收拾一邊跟我道,以後她做我的手。
我沒掉眼淚,隻是久久盯著雙手看。這雙手,曾經策馬揚鞭,舞得了劍動得了槍。可如今,連自己喝一口水都不成。
太子妃也來過,她滿臉愧疚,根本不敢看我。
可我沒怪她。即便猜到那日她是存了心讓我聽到那些話的,我也沒怪她。本就不是她的錯,她隻是沒瞞著我罷了。
她說太子是來過的,回回都在我睡下的時候,遠遠看一眼。
其實有一次,我大概也是知曉的。我迷迷糊糊睡著,感覺有人靠了過來,替我掖了掖被子,又把額前碎發撥開,極克製地落下一吻。輕輕一句喟歎消散在我耳邊——“你便這般不信我。”
回過神來,我笑了笑,跟她說,他來沒來過,有什麼打緊的呢。
太子妃一向端莊自持,如今竟當著我麵哭了起來。她說從未想過太子竟會誤會我與她三哥,如今全部都說清楚了,她親自去請了罪,告訴了太子一切原委。此後我和太子之間便再沒有誤會了。
我又笑了笑,同她說,誤會不誤會,又有什麼打緊的?
她走的時候,腫著眼泡,極小聲道:“倘若當日,能趕在一切之前早一步,你若真成了我三嫂,該有多好。”
又過了幾日,皇上駕崩了。
太子更加繁忙起來。
天著實寒涼,我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便告誡太醫道,新帝預備登基,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我這兒的情況若還去叨擾他,登基大典出了問題,他們便是有十個頭也不頂殺的。
太醫誠惶誠恐地領了命。
再見之時,他已登基為帝,不知為何,封後大典卻推到如今,也沒有消息。
東宮多是搬走了,我拖著病體,實在不能再折騰,便還留在這裡。
他一襲龍袍,立在我宮門前,猶豫半晌,我在榻上看了個真切。他發覺我瞧見了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把頭低了下去。
我剛想出聲,便咳了好一陣,好容易壓了下去,道:“來都來了,進來罷。”
他走近,我想坐起來,他便過來扶我。這一扶,許是感受到了我身上已是虛浮無力,他眉宇間平添了幾分怒氣,“太醫院那幫人做什麼吃的?醫了這麼久,怎麼還不見好?”
我看了看他,他生來便是要做皇帝的,如今龍袍加身,果真合適。
我安撫道:“彆怪罪他們,我的身子我自個兒知道。”
他本想握著我手,可剛一碰到,他整個人就仿佛被紮了一下。他不敢太用力,隻微微握著。
這個已是九五之尊的男人,眼眶紅了一圈。
他甫一登基,事務冗雜。雖是之前就接手了,如今仍是忙的很。
他便時常來我宮裡,後來索性將奏折都統統搬了過來。
那日他來的時候,身後跟了個麵生的公公,公公捧著一襲疊好的紅衣,恭恭敬敬放在案上,退了出去。
他把那衣裳打開給我看。是皇後的禮服。金繡龍紋諸色真紅大袖衣、霞帔、紅羅長裙,紅背子。金線繪著金龍翊珠,翠鳳銜珠,牡丹等等。
我隻含著笑點了點頭。
他叫憐薇收了下去,說等過些日子我好些了,便上身試試。
那日他走了以後,憐薇輕輕給我捏著肩,說:“主兒可要早些好起來,皇上都盼著呢。”
我搖搖頭,“他是一步步都替我算計籌謀好了的。可他忘了問我一句,我要的,是這些麼?”
說著我問她,我那小紅馬如今在何處,我想牽來看看。
她推三阻四,我更存疑,執意要看。
誰知她跪了下去,說皇上之前不讓下人告訴我,我那小紅馬,已經沒了。照料的人通通挨了罰。
我默了默,問起是什麼時候的事。
憐薇回道,月餘前。
我歎了一口氣,何苦罰那些下人呢,它是北疆來的,上京留不住它,也是正常。
又過了兩日,我自知已是強弩之末。
這些夜裡,他守在我身側,熬得雙眼通紅,也不肯去睡。
馬上便是年關了,又飄了大雪。
這日夜裡,我叫他扶著我去院裡坐坐。初時他不肯,見我執意堅持,把我包了好幾層,抱在懷裡,坐在簷下,又生了好多炭盆,簡直把我圍了一圈。
他在抖,可明明一點都不冷。
我看著雪落下來,歎了一聲,“其實這皇宮,隻這麼看著,還是好看的。”
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了大半夜,越說精神越好。
他聲音啞著,小心翼翼。
他說叫我不必勞心,等過幾年,他把北疆穩下來,當年的事自然會給我,給侯府一個交代。
他還說他知道我二哥在北疆,雖是隱姓埋名,但也已經嶄露頭角。他已經在找合適的由頭,把他提拔上來。
他還說,已經找好了師傅,好好教著我弟弟。我府上一切都好。
我隻聽著,不住點頭,而後笑著跟他說,“你拿主意就行。”
天邊似乎有點亮了。我抬頭,吻在他眼角。
“府裡後院最大的那株梅樹下,我埋了兩壇酒。是你最愛的落梅酒,可惜沒機會與你共飲了。其中一壇,還是我替父兄備下的祝捷酒,你替我送到墳前罷。”
他顫得愈發厲害,我在他懷裡尋了個舒服的姿勢,接著道:“我總忘不了初見那天,後來回憶的多了,漸漸失了真,這才想明白,當年的你,還是留在了當年的心上,是我千珍萬重的少年郎。”
我略有些吃力,接著道:“那時候,真是好光景。可是啊,這人間,好景本就不久留。”
“如果有來生,你這眼睛這般好看,我一定一眼便能尋見你。可我有些怕了,你說我尋見你,該不該認你出來?”
他低著聲音,“那我便去尋你。早早將你認出來。”
我笑了笑,閉上了眼睛,輕輕問他,“阿彥,我累了,我能睡了嗎?”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