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東宮裡人多了起來。我使了個法子,讓那些礙眼的統統沒了,還順帶著成全了太子同她。
再後來,我日子過得安穩,他們也日漸情深意篤。家裡卻急了,母親捎了不少信進來,還遞了一包粉末。
我在風口把那粉末散了,站了半日。而後,做下了我此後後悔了一輩子的決定。
秦家當年事有蹊蹺,我不信她不知。她也不是個蠢笨的,多少怕是能猜出一些。可她怕了,她怕牽扯過多,怕把如今她和秦府都正一點點變好的日子親手毀了。所以她下意識地不願去深究。
她隻是缺了一個人明明白白告訴她,你害怕的,是真的。
於是我做了那個人。
那一日步出屏風,看著散了一地的經文,我心下便有了幾分悔恨。
世事傾頹如山倒,我再是怎麼補救,也未能將人留在這世上。
她去了的那日,我一反常態,半夜輾轉不成寐,枕邊濕漉漉的涼涼一片。我後知後覺,原來我是盼著她好的。
太子那時已登基稱帝,正是瑣事繁冗的時候,他卻整整罷朝五日。
朝臣急的不成樣子,第五日裡我便去看了他一眼。
他一人待在她生前住的宮裡,發須淩亂,雙目充血,簡直不成樣子。
我沒覺得可憐,反而覺得他是自作自受。我走到他麵前,憐憫地開口:“她本該是在疆場快意馳騁一生的性子,你把她爪牙拔了,磨平了她的心氣兒,困她在這重重宮牆裡。這還不夠,你又親自廢了她雙手,把她的驕傲一點點碾碎了。她心早死了,軀殼又能留得住多久?”
那個九五之尊的男人茫然抬起頭來,神情仿佛找不到路的孩童。
我如母親所願,封了後。曆代皇後住的安闔宮空了出來,我住的是另一處。
東宮也空了出來,一應陳設都未曾動過。可皇上再沒去過東宮。有次念起,我問了他,他抬頭望著外麵的天,緩緩說:“她生前便不喜這裡,若有魂靈在世,怕是更不肯去了的。”
皇上開始培養自己的勢力,多年間,一點點將北疆的兵權控在了他一手提拔上來的人手中。
賀家被架空了個徹底。我這皇後的位子,也便不在因著母家勢大而提心吊膽。
皇上近幾年迷上了一個女子,那女子,麵容上與秦安北七分相像。她給他生下了他的第一個兒子。
我點撥了那女子幾句,讓她學的更像些,還交代人整理了一份秦安北生前喜好給她,她不勝感激。
後來皇上看到了那份兒東西,將她賜死了。大皇子送到了我宮裡養著。
聖旨下的時候,我在宮中插著山茶花。一麵插著花,一麵想著,這兩人真是極像,都愛自己蒙騙自己,若是被人點破了,從此便再也騙不下去。
那個時候正是臨近上元節了。上元節那日晚上,皇上來了我宮裡,身上好大的酒氣。
自從秦安北去找我三哥那次,他喝醉了,在往後這麼長的時間裡,他再未碰過酒。即便是秦安北沒了的那些日子,也未曾沾酒。
這日裡,我穿著一身紅綢的袍子,算是沾沾節慶喜氣。
禦前公公扶著他,他已是站不太穩。見了我的麵,忽然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幾步,一把抱住了我,喃喃道:“安北,我錯了,你回來好不好,你要什麼都好......”
我皺了皺眉,往日裡我與他當真是相敬如賓,即便初一十五必須得陪正宮的日子裡,我們二人也是和衣而眠,楚河漢界絕不越一步。
我把他推開,“陛下認錯人了。臣妾是賀南絮。陛下所言的秦安北,已經去了很多年了。”
他那時已經是個成熟的帝王,殺伐果決,勵精圖治。可那一夜,他卻脆弱地仿佛一指頭都能戳破了,倒在地上,帶著哭腔重複著:“她還是不要我了,她當年說過不會不要我的...”
賀家傾頹下去,秦家倒是東山再起,當年舊案翻了上來,複了定遠侯的世襲爵位,又賜了丹書鐵契下去。
當年皇上答應了她的,真是分毫不差地做到了。
好在我還擔了個中宮皇後的名頭,三哥又還是爭氣的,能撐得住,賀家倒也不至敗落了。
皇上駕崩那日,他總夢魘。旁人聽不懂,我卻明白得很。
他把那個紅衣怒馬的小姑娘,記了一輩子,念了一輩子,到頭來,卻又生怕九泉之下,她不願見他。
他已經說不出話來,隻直直望著我。我心裡清楚,歎了一口氣,握住了他的手,同他說,“皇上想同孝純皇後合於一墳,既是不在皇陵,那便是北疆。”
他艱難點點頭,終於放下心去,最後一口氣,也散了。
我又做了幾年太後。這日子是越來越索然無味。我便時常想起來,那個永遠十幾歲的小姑娘。
我閉上眼的那日,心下多的是解脫。這一世,看著彆人的一輩子,也是累了、倦了的。
杳杳幾十年,沒能真心實意笑過,也沒能撕心裂肺哭過,仿佛從未活過一朝。
街南綠樹春饒絮,雪滿遊春路。樹頭花豔雜嬌雲,樹底人家朱戶。北樓閒上,疏簾高卷,直見街南樹。
闌乾倚儘猶慵去,幾度黃昏雨。晚春盤馬踏青苔,曾傍綠蔭深駐。落花猶在,香屏空掩,人麵知何處?
人麵,知何處。